司马迁
〔汉〕 前145 - 前87 年
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一说山西河津)人,中国古代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被后人尊为“史圣”。
他最大的贡献是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
《史记》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
司马迁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完成的史学巨著《史记》,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
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
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
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音同“希”)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
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
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
”复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
”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
”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
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
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
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
公子执辔(音同“配”)愈恭。
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
”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
公子颜色愈和。
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
巿人皆观公子执辔。
从骑皆窃骂侯生。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
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
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睢从。
留数月,未得报。
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
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
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
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
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折胁摺齿。
睢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
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
”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
魏齐醉,曰:“可矣。
”范睢得出。
后魏齐悔,复召求之。
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
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
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
其人有仇,不敢昼见。
”王稽曰:“夜与俱来。
”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
语未究,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
”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
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
范睢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
”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
”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曰:“无有。
”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
”王稽曰:“不敢。
”即别去。
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
”于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
”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
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
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
然不可以书传也’。
臣故载来。
”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
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
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
秦东破齐。
湣王尝称帝,后去之。
数困三晋。
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
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
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
范睢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
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
使以臣之言为可,原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
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
庄公好力。
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
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
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
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
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
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
桓公怒,欲倍其约。
管仲曰:「不可。
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
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
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
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雠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
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
诸樊弟三人:次曰馀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
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
诸樊既死,传馀祭。
馀祭死,传夷眛。
夷眛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眛之子僚为王。
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适嗣,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
九年而楚平王死。
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馀、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
楚发兵绝吴将盖馀、属庸路,吴兵不得还。
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
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
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
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
夹立侍,皆持长铍。
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
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
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
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
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馀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
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
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
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
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
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
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
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
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
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
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吕不韦舍人。
不韦贤之,任以为郎。
李斯因此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几也。
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
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更尊周室。
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
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
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
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
”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
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
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
秦王拜斯为客卿。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
”李斯议亦在逐中。
斯乃上谏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
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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