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
〔明〕 1597 - 1679 年
张岱,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
寓居杭州。
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
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庞公池岁不得船,况夜船,况看月而船。
自余读书山艇子,辄留小舟于池中,月夜,夜夜出,缘城至北海坂,往返可五里,盘旋其中。
山后人家,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悄悄冥冥,意颇凄恻。
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
歌终忽寤,含糊赞之,寻复鼾齁。
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
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
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南屏石,无出奔云右者。
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
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
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
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四方弟子千馀人,门如市。
余幼从大父访先生。
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
交际酬酢,八面应之。
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
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
余一书记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丙寅至武林,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
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
”客曰:“有盗。
”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
王弇州不曰:‘盗亦有道也’哉?”
范长白园在天平山下,万石都焉。
龙性难驯,石皆笏起,旁为范文正墓。
园外有长堤,桃柳曲桥,蟠屈湖面,桥尽抵园,园门故作低小,进门则长廊复壁,直达山麓。
其绘楼幔阁、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见也。
山之左为桃源,峭壁回湍,桃花片片流出。
右孤山,种梅千树。
渡涧为小兰亭,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件件有之。
竹大如椽,明静娟洁,打磨滑泽如扇骨,是则兰亭所无也。
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
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
余至,主人出见。
主人与大父同籍,以奇丑著。
是日释褐,大父嬲之曰:“丑不冠带,范年兄亦冠带了也。
”人传以笑。
余亟欲一见。
及出,状貌果奇,似羊肚石雕一小猱,其鼻垩,颧颐犹残缺失次也。
冠履精洁,若谐谑谈笑面目中不应有此。
开山堂小饮,绮疏藻幕,备极华褥,秘阁请讴,丝竹摇飏,忽出层垣,知为女乐。
饮罢,又移席小兰亭,比晚辞去。
主人曰:“宽坐,请看‘少焉’。
”金不解,主人曰:“吾乡有缙绅先生,喜调文袋,以《赤壁赋》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句,遂字月为‘少焉’。
顷言‘少焉’者,月也。
”固留看月,晚景果妙。
主人曰:“四方客来,都不及见小园雪,山石崡岈,银涛蹴起,掀翻五泄,捣碎龙湫,世上伟观,惜不令宗子见也。
”步月而出,至玄墓,宿葆生叔书画舫中。
万历甲辰,大父游曹山,大张乐于狮子岩下。
石梁先生戏作山君檄讨大父,祖昭明太子语,谓若以管弦污我岩壑。
大父作檄骂之,有曰:“谁云鬼刻神镂,竟是残山剩水!”石篑先生嗤石梁曰:“文人也,那得犯其锋!不若自认,以‘残山剩水’四字摩崖勒之。
”先辈之引重如此。
曹石宕为外祖放生池,积三十馀年,放生几百千万,有见池中放光如万炬烛天,鱼虾荇藻附之而起,直达天河者。
余少时从先宜人至曹山庵作佛事,以大竹篰贮西瓜四,浸宕内。
须臾,大声起岩下,水喷起十余丈,三小舟缆断,颠翻波中,冲击几碎。
舟人急起视,见大鱼如舟,口欱四瓜,掉尾而下。
卧龙骧首于耶溪,大池百仞出其颔下。
六十年内,陵谷迁徙,水道分裂。
崇祯己卯,余请太守檄,捐金紏众,参锸千人,毁屋三十馀间,开土壤二十馀亩,辟除瓦砾刍秽千有馀艘,伏道蜿蜓,偃潴澄靛,克还旧观。
昔之日不通线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
喜而铭之,铭曰:“蹴醒骊龙,如寐斯揭;不避逆鳞,扶其鲠噎。
潴蓄澄泓,煦湿濡沫。
夜静水寒,颔珠如月。
风雷逼之,扬鬐鼓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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