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
〔唐〕 773 - 819 年
柳宗元,字子厚,唐代河东郡(今山西永济县)人,著名杰出诗人、哲学家、儒学家乃至成就卓著的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记》等六百多篇文章,经后人辑为三十卷,名为《柳河东集》。
因为他是河东人,人称柳河东,又因终于柳州刺史任上,又称柳柳州。
柳宗元与韩愈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导人物,并称“韩柳”。
河东薛存义将行,柳子载肉于俎,崇酒于觞,追而送之江浒,饮食之。
且告曰:“凡吏于士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
凡民之食于士者,出其什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
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
岂惟怠之,又从而盗之。
向使佣一夫于家,受若值,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罚之矣。
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其怒与黜罚者,何哉?势不同也。
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达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义假令零陵二年矣。
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劳心;讼者平,赋者均,老弱无怀诈暴憎。
其为不虚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审矣。
吾贱且辱,不得与考绩幽明之说;于其往也,故赏以酒肉而重之以辞。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
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
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
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
凡人之谤誉于人者,亦各有道。
君子在下则多谤,在上则多誉;小人在下则多誉,在上则多谤。
何也?君子宜于上不宜于下,小人宜于下不宜于上。
得其宜则誉至,不得其宜则谤至。
此其凡也。
然而君子遭乱世,不得已而在于上位,则道必咈于君,而利必及于人,由是谤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杀可辱,而人犹誉之。
小人遭乱世而后得居于上位,则道必合于君,而害必及于人,由是誉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宠可富,而人犹谤之。
君子之誉,非所谓誉也,其善显焉尔;小人之谤,非所谓谤也,其不善彰焉尔。
然则在下而多谤者,岂尽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誉者,岂尽仁而智也哉?其谤且誉者,岂尽明而善褒贬也哉?然而世之人闻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则群而邮之,且置于远迩,莫不以为信也。
岂惟不能褒贬而已,则又蔽于好恶,夺于利害,吾又何从而得之耶?孔子曰:“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善人者之难见也,则其谤君子者为不少矣,其谤孔子者亦为不少矣。
传之记者,叔孙武叔,时之贵显者也。
其不可记者又不少矣。
是以在下而必困也。
及乎遭时得君而处乎人上,功利及于天下,天下之人皆欢而戴之,向之谤之者,今从而誉之矣。
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则闻谤誉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恶可?无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则信之;不善人也,则勿信之矣。
苟吾不能分于善不善也,则已耳。
如有谤誉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举且信之也。
其有及乎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荣且惧也。
苟不知我而谓我盗跖,吾又安取惧焉?苟不知我而谓我仲尼,吾又安敢荣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而已矣。
柳子名愚溪而居。
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子何辱予,使予为愚耶?有其实者,名固从之,今予固若是耶?予闻闽有水,生毒雾厉气,中之者,温屯沤泄,藏石走濑,连舻糜解;有鱼焉,锯齿锋尾面兽蹄。
是食人,必断而跃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恶溪。
西海有水,散涣而无力,不能负芥,投之则委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
秦有水,掎汩泥淖,挠混沙砾,视之分寸,眙若睨壁,浅深险易,昧昧不觌。
乃合泾渭,以自漳秽迹,故其名曰浊泾。
雍之西有水,幽险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
夫恶、弱,六极也。
浊,黑,贱名也。
彼得之而不辞,穷万世而不变者,有其实也。
今予甚清且美,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朝夕者济焉。
子幸择而居予,而辱以无实之名以为愚,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
柳子对曰:“汝诚无其实,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见贪泉乎?有饮而南者,见交趾宝货之多,光溢于目,思以两手攫而怀之,岂泉之实耶?过而往贪焉犹以为名,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
夫明王之时,智者用,愚者伏。
用者宜迩,伏者宜远。
今汝之托也,远王都三千余里,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蚌之与居,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
汝欲为智乎?胡不呼今之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经于汝,而唯我独处?汝既不能得彼而见获于我,是则汝之实也。
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
曰:“是则然矣,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
柳子曰:“汝欲穷我之愚说耶?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
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无知。
冰雪之交,众裘我絺;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
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
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
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荒凉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
于是溪神沉思而叹曰:“嘻!有余矣,是及我也。
”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举手而辞。
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遂书其对。
二十五日,宗元白:两月来,三辱生书,书皆逾千言,意若相望仆以不对答引誉者。
然仆诚过也。
而生与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
文多而书频,吾不对答而引誉,宜可自反。
而来征不肯相见,亟拜亟问,其得终无辞乎?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规之矣。
吾性騃滞,多所未甚谕,安敢悬断是且非耶?书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当也?拟人必于其伦,生以直躬见抵,宜无所谀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吾岂得无骇怪?且疑生悖乱浮诞,无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对答。
来柳州,见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吾,道连而谒于潮,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师,京师显人为文词、立声名以千数,又宜得周孔千百。
何吾生胸中扰扰焉多周孔哉!
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立言状物,未尝求过人,亦不能明辨生之才致。
但见生用助字不当律令,唯以此奉答。
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
今生则一之。
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慎思之则一益也。
庚桑子言藿蠋鹄卵者,吾取焉。
道连而谒于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为十数文,即务往京师,急日月,犯风雨,走谒门户,以冀苟得。
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荆来柳,自柳将道连而谒于潮,途远而深矣,则其志果有异乎?又状貌嶷然类丈夫,视端形直,心无歧径,其质气诚可也,独要谨充之尔。
谨充之,则非吾独能,生勿怨。
亟之二邦以取法,时思吾言,非固拒生者。
孟子曰:“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而已矣。
”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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