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
〔明〕 1597 - 1679 年
张岱,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
寓居杭州。
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
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
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人面俱失。
石桥低磴,可坐十人。
寺僧刳竹引泉,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节。
天启甲子,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
山上下多西栗、边笋,甘芳无比。
邻人以山房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而独无鱼。
乃潴溪为壑,系巨鱼数十头。
有客至,辄取鱼给鲜。
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园、飞来峰。
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
见一波斯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
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
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馀卷。
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余简太仆、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馀卷。
天启乙丑,大父去世,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
余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
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
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余因叹古今藏书之富,无过隋、唐。
隋嘉则殿分三品,有红琉璃、绀琉璃、漆轴之异。
殿垂锦幔,绕刻飞仙。
帝幸书室,践暗机,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帝出,闭如初。
隋之书计三十七万卷。
唐迁内库书于东宫丽正殿,置修文、著作两院学士,得通籍出入。
太府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以甲、乙、丙、丁为次。
唐之书计二十万八千卷。
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亦堆积数库焉。
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数哉!
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
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
欧阳永叔曰:“两浙之茶,日铸第一。
”王龟龄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
”日铸名起此。
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
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
三峨叔知松萝焙法,取瑞草试之,香扑冽。
余曰:“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日铸茶薮,‘牛虽瘠愤于豚上’也。
”遂募歙人入日铸。
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
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
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
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
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
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
乃近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
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
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
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
夏月浴罢,露台杂坐。
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
女各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
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
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馀艇者。
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
舟中鏾钹星铙,宴歌弦管,腾腾如沸。
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
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
钟伯敬有《秦淮河灯船赋》,备极形致。
余蕴叔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莲,凡三日三夜。
四围女台百什座,戏子献技台上,如度索舞縆、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坛蹬臼、跳索跳圈,窜火窜剑之类,大非情理。
凡天神地祇、牛头马面、鬼母丧门、夜叉罗刹、锯磨鼎镬、刀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澥,一似吴道子《地狱变相》,为之费纸札者万钱,人心惴惴,灯下面皆鬼色。
戏中套数,如《招五方恶鬼》、《刘氏逃棚》等剧,万馀人齐声呐喊。
熊太守谓是海寇卒至,惊起,差衙官侦问,余叔自往复之,乃安。
台成,叔走笔书二对。
一曰:“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个能逃?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此人还在。
”一曰:“装神扮鬼,愚蠢的心下惊慌,怕当真也是如此。
成佛作祖,聪明人眼底忽略,临了时还待怎生?”真是以戏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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