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多兰,而闽产者贵。
养之之法,喜润而忌湿,喜燥而畏日,喜风而避寒,如富家小儿女,特多态难奉。
予旧尝闻之,曰他花皆嗜秽而溉,闽兰独用茗汁,以为草树清香无如兰味,洁者无如茗气,类相合宜也。
休园中有兰二盆,溉之如法,然叶日短,色日瘁,无何其一槁矣。
而他家所植者,茂而多花。
予就问故,且告以闻。
客叹曰:“误哉,子之术也。
夫以甘食人者,百谷也;以芳悦人者,百卉也。
其所谓甘与芳,子识之乎?臭腐之极,复为神奇,物皆然矣。
昔人有捕得龟者,曰龟之灵,不食也。
箧藏之,旬而启之,龟已饥死。
由此言之,凡谓物之有不食者,与草木之有不嗜秽者,皆妄也。
子固而溺所闻,子之兰槁亦后矣。

予既归,不怿,犹谓闻之不妄,术之不谬。
既而疑曰:物固有久而易其嗜,丧其故,密化而不可知者。
《离骚》曰:“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夫其脆弱骄蹇,炫芳以自贵,余固以忧其难养,而不虞其易变也。
嗟乎!于是使童子刈槁沃枯,运粪而渍之,遂盛。
万历甲午五月廿五日。
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藏焉。
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各志其处,藏袖中。
三人合,穴遂定。
门左有孙权墓,请徙。
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留他守门。
”及开藏,下为梁志公和尚塔。
真身不坏,指爪绕身数匝。
军士辇之,不起。
太祖亲礼之,许以金棺银椁,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灵谷寺塔之。
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
陵寝定,闭外羡,人不及知。
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
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观之。
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
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
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
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近阁下一座,稍前,为碽妃,是成祖生母。
成祖生,孝慈皇后妊为己子,事甚秘。
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
祭品极简陋。
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甚粗朴。
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
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箸瓶二、杯棬二;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
他祭或不同,岱所见如是。
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所中门,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
至宰割所,以四索缚牛蹄。
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燖所。
燖已,舁至飨殿。
次日五鼓,魏国至,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
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
平常日进二膳,亦魏国陪祀,日必至云。
戊寅,岱寓鹫峰寺。
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冲入牛斗,百有馀日矣。
岱夜起视,见之。
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
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木枯三百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则寸斩应华亦不足赎也。
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
纪称:望龙光,知古剑;觇宝气,辨明珠。
故萍实商羊,非天明莫洞。
厥后博物称华,辨字称康,析宝玉称倚顿,亦仅仅晨星耳。
楚蕲阳李君东璧,一日过予弇山园谒予,留饮数日。
予观其人,晬然貌也,癯然身也,津津然谭议也,真北斗以南一人。
解其装,无长物,有《本草纲目》数十卷。
谓予曰:时珍,荆楚鄙人也,幼多羸疾,质成钝椎,长耽典籍,若啖蔗饴。
遂渔猎群书,搜罗百氏。
凡子史经传,声韵农圃,医卜星相,乐府诸家,稍有得处,辄著有数言。
古有《本草》一书,自炎皇及汉、梁、唐、宋,下迨国朝,注解群氏旧矣。
第其中舛缪差讹遗漏,不可枚数,乃敢奋编摩之志,僭纂述之权。
岁历三十稔,书考八百余家,稿凡三易。
复者芟之,阙者缉之,讹者绳之。
旧本一千五百一十八种,今增药三百七十四种,分为一十六部,著成五十二卷,虽非集成,亦粗大备,僭名曰《本草纲目》。
愿乞一言,以托不朽。
予开卷细玩,每药标正名为纲,附释名为目,正始也。
次以集解、辩疑、正误,详其土产形状也。
次以气味、主治、附方,著其体用也。
上自坟典,下及传奇,凡有相关,靡不备采。
如入金谷之园,种色夺目;如登龙君之宫,宝藏悉陈;如对冰壶玉鉴,毛发可指数也。
博而不繁,详而有要,综核究竟,直窥渊海。
兹岂仅以医书觏哉,实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也。
李君用心,加惠何勤哉。
噫,碔玉莫剖,朱紫相倾,弊也久矣。
故辨专车之骨,必俟鲁儒,博支机之石,必访卖卜,予方著《弇州卮言》,恚博古如《丹铅卮言》后乏人也,何幸睹兹集哉。
兹集也,藏之深山石室无当,盍锲之,以共天下后世味《太玄》如子云者。
时万历岁庚寅春上元日,弇州山人、凤洲王世贞拜撰。
楚太子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冀其凤鸣焉。
春申君曰:「是枭也,生而殊性,不可易也,食何与焉?」
朱英闻之,谓春申君曰:「君知枭之不可以食易性而为凤矣。
而君之门下无非狗偷鼠窃亡赖之人也,而君宠荣之,食之以玉石,荐之以珠履,将望之以国士之报。
以臣观之,亦何异乎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冀其凤鸣也?」春申君不寤,卒为李园所杀,而门下之士无一人能报者。
余自舞象,辄好为诗歌。
先大夫虑废经史,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
及登第后,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
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敹甲敽干,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几尽矣。
于是出筹军旅,入典制诰,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
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余于丙戌始浮海,经今十有七年矣。
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
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
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
戊子秋,节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
庚寅夏,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
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
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
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
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
戊戌,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
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俟,思借声诗以代年谱。
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
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共得若干首。
不过如全鼎一脔耳。
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
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
宋室既亡,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
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
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亦云余行间之作也。
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
寒食后雨,余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
"午霁,偕诸友至第三桥,落花积地寸余,游人少,翻以为快。
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
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
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
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
何子有琴,三年不张。
从其游者戴仲鹖,取而绳以弦,进而求操焉。
何子御之,三叩其弦,弦不服指,声不成文。
徐察其音,莫知病端。
仲鹖曰:“是病于材也。
予观其黟然黑,衺然腐也。
其质不任弦,故鼓之弗扬。

何子曰:“噫!非材之罪也。
吾将尤夫攻之者也。
凡攻琴者,首选材,审制器,其器有四:弦、轸、徽、越。
弦以被音,轸以机弦,徽以比度,越以亮节。
被音则清浊见,机弦则高下张,比度则细大弗逾,亮节则声应不伏。
故弦取其韧密也,轸取其栝圆也,徽取其数次也,越取其中疏也。
今是琴弦之韧疏,轸之栝滞;徽之数失钧;越之中浅以隘。
疏故清浊弗能具,滞故高下弗能通,失钧故细大相逾,浅以隘故声应沉伏。
是以宫商不诚职,而律吕叛度。
虽使伶伦钧弦而柱指,伯牙按节而临操,亦未知其所谐也。
“夫是琴之材,桐之为也。
始桐之生邃谷,据盘石,风雨之所化,云烟之所蒸,蟠纡纶囷,璀璨岪郁,文炳彪凤,质参金玉,不为不良也。
使攻者制之中其制,修之畜其用,斫以成之,饰以出之。
上而君得之,可以荐清庙,设大廷,合神纳宾,赞实出伏,畅民洁物;下而士人得之,可以宣气养德,道情和志。
何至黟然邪然,为腐材置物耶?
“吾观天下之不罪材者寡矣。
如常以求固执,缚柱以求张弛,自混而欲别物,自褊而欲求多。
直木轮,屈木辐,巨木节,细木欐,几何不为材之病也?是故君子慎焉,操之以劲,动之以时,明之以序,藏之以虚。
劲则能弗挠也,时则能应变也,序则能辨方也,虚则能受益也。
劲者信也,时者知也,序者义也,虚者谦也。
信以居之,知以行之,义以制之,谦以保之。
朴其中,文其外。
见则用世,不见则用身。
故曰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材何罪焉!”
仲鹖怃然离席曰:“信取于弦乎?知取于轸乎?义取于徽乎?谦取于越乎?一物而众理备焉。
予不敏,愿改弦更张,敬服斯说。
苍筤之山,溪水合流入于江,有道士筑于其上以事佛,甚谨。
一夕,山水大出,漂室庐塞溪而下,人骑木乘屋号呼求救者,声相连也。
道士具大舟,躬蓑笠,立水浒,督善水者绳以俟。
人至即投木索引之,所存活甚众。
平旦,有兽身没波涛中而浮其首,左右盼若求救者。
道士曰:「是亦有生,必速救之。」舟者应言往,以木接上之,乃虎也。
始则曚曚然,坐而舐其毛,比及岸,则瞠目视道士,跃而攫之仆地。
舟人奔救,道士得不死而重伤焉。
郁离子曰:「哀哉!是亦道士之过也。
知其非人而救之,非道士之过乎?虽然,孔子曰:『观过斯知仁矣。
』道士有焉。」
郁离子曰:「豺之智其出于庶兽者乎?呜呼,岂独兽哉,人之无知也,亦不如之矣!故豺之力非虎敌也,而独见焉则避。
及其朋之来也,则相与犄角之,尽虎之力得一豺焉,未暇顾其后也而犄之者至矣,虎虽猛,其奚以当之?长平之役,以四十万之众投戈甲而受死,惟其智之不如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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