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
自生公台、千人石、鹅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
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
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
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萧一缕,哀涩清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
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
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
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
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
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词者,乐府之衰变,而歌曲之将启也。
然就其本制,厥有盛衰。
晚唐语多俊巧,而意鲜深至,比之于诗,犹齐梁对偶之开律也。
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
或秾纤晚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澹逸,穷盼倩之趣。
然皆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
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于优伶,以视周、李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叹。
元滥填辞,兹无论已。
明兴以来,才人辈出,文宗两汉,诗俪开元,独斯小道,有惭宋辙。
其最著者,为青田、新都、娄江,然诚意音体俱合,实无惊心动魄之处。
用修以学问为巧辩,如明眸玉屑,纤眉积黛,只为累耳。
元美取径似酌苏、柳间,然如凤凰桥下语,未免时堕吴歌。
此非才之不逮也。
巨手鸿笔,既不经意,荒才荡色,时窃滥觞。
且南北九宫既盛,而绮袖红牙不复按度。
其用既少,作者自希,宜其鲜工也。
吾友李子、宋子,当今文章之雄也。
又以妙有才情,性通宫徵,时屈其班、张宏博之姿,枚、苏大雅之致,作为小词,以当博弈。
予以暇日每怀见猎之心,偶有属和。
宋子汇而梓之,曰《幽兰草》。
今观李子之词,丽而逸,可以昆季璟、煜,娣姒清照。
宋子之词幽以婉,淮海、屯田肩随而已,要而论之,本朝所未有也。
独以予之椎鲁,鼎厕其间,此何异荐敦洽于瑶室,奏瓦缶于帝廷哉。
昔人形秽之忧,增其跼蹐耳。
二子岂以幽兰之寡和,而求助于巴人乎。
宋王欲使熊蛰父为司马,熊蛰父辞。
宋王谓杞离曰:“薄诸乎?吾将以为太宰。
”杞离曰:”臣请试之。
”旦日之熊蛰父氏,不遇,遇其仆于逵,为道王之意。
其仆曰:“小人不能知也,然尝闻之,南海之岛人食蛇,北游于中国,腊蛇以为粮。
之齐,齐人馆之厚,客喜,侑主人以文镻之修,主人吐舌而走,客弗喻,为其薄也。
戒皂臣求王虺以致之。
今王与大夫无亦犹是与?”杞离惭而退。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
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
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
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
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
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
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
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
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
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
大王弗予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
”秦王未必不返璧也。
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
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
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
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
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
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
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
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
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
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
苏、黄共阅一手卷。
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
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
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
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
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舟尾横卧一楫。
楫左右舟子各一人。
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
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
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嘻,技亦灵怪矣哉!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了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
繇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
嘻!技亦灵怪矣哉!」)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
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
呜呼,亦盛矣哉!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尔。
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堙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
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
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
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
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
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
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
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
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
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
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繇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
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
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囧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
自以为天下之美也,献之太常。
使国工视之,曰:“弗古。
”还之。
工之侨以归,谋诸漆工,作断纹焉;又谋诸篆工,作古窾焉。
匣而埋诸土,期年出之,抱以适市。
贵人过而见之,易之以百金,献诸朝。
乐官传视,皆曰:“稀世之珍也。

工之侨闻之,叹曰:“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
”遂去,入于宕之山,不知其所终。
洞庭为沅湘等九水之委,当其涸时,如匹练耳;及春夏间,九水发而后有湖。
然九水发,巴江之水亦发,九水方奔腾皓淼,以趋浔阳;而巴江之水,卷雪轰雷,自天上来。
竭此水方张之势,不足以当巴江旁溢之波。
九水始若屏息敛衽,而不敢与之争。
九水愈退,巴江愈进,向来之坎窦,隘不能受,始漫衍为青草,为赤沙,为云梦,澄鲜宇宙,摇荡乾坤者八九百里。
而岳阳楼峙于江湖交会之间,朝朝暮暮,以穷其吞吐之变态,此其所以奇也。
楼之前,为君山,如一雀尾垆,排当水面,林木可数。
盖从君山酒香、朗吟亭上望,洞庭得水最多,故直以千里一壑,粘天沃日为奇。
此楼得水稍诎,前见北岸,政须君山妖蒨,以文其陋。
况江湖于此会,而无一山以屯蓄之,莽莽洪流,亦复何致。
故楼之观,得水而壮,得山而妍也。
游之日,风日清和,湖平于熨,时有小舫往来,如蝇头细字,着鹅溪练上。
取酒共酌,意致闲淡,亭午风渐劲,湖水汩汩有声。
千帆结阵而来,亦甚雄快。
日暮,炮车云生,猛风大起,湖浪奔腾,雪山汹涌,震撼城郭。
予始四望惨淡,投箸而起,愀然以悲,泫然不能自已也。
昔滕子京以庆帅左迁此地,郁郁不得志,增城楼为岳阳楼。
既成,宾僚请大合乐落之,子京曰:“直须凭栏大哭一番乃快!”范公“先忧后乐”之语,盖亦有为而发。
夫定州之役,子京增堞籍兵,慰死犒生,边垂以安,而文法吏以耗国议其后。
朝廷用人如此,诚不能无慨于心。
第以束发登朝,入为名谏议,出为名将帅,已稍稍展布其才;而又有范公为知已,不久报政最矣,有何可哭?至若予者,为毛锥子所窘,一往四十馀年,不得备国家一亭一障之用。
玄鬓已皤,壮心日灰。
近来又遭知己骨肉之变,寒雁一影,飘零天末,是则真可哭也,真可哭也!
守备汀漳俞君志辅,被服进趋,退然儒生也。
瞻视在鞞芾之间,言若不能出口,温慈款悫,望之知其有仁义之容。
然而桴鼓鸣于侧,矢石交乎前,疾雷飘风,迅急而倏忽,大之有胜败之数,而小之有生死之形,士皆掉魂摇魄,前却而沮丧;君顾意喜色壮,张扬矜奋,重英之矛,七注之甲,鸷鸟举而虓虎怒,杀人如麻,目睫曾不为之一瞬,是何其猛厉孔武也?
是时漳州海寇张甚,有司以为忧,督府檄君捕之。
君提兵不数百,航海索贼,旬日遇焉。
与战海上,败之;获六十艘,俘八十馀人,其自投于水者称是。
贼行海上,数十年无此衄矣。
由有此海所,为开寨置帅,以弹制非常者,费巨而员多;然提兵逐贼,成数十年未有之捷,乃独在君;而君又非有责于海上者也。
亦可谓难矣!
予观昔之善为将,而能多取胜者,皆用素治之兵,训练齐而约束明,非徒其志意信而已;其耳目亦且习于旗旐之色,而挥之使进退则不乱,熟于钟鼓之节,而奏之使作止则不惑,又当有以丰给而厚享之,椎牛击豕,酾酒成池,餍其口腹之所取;欲遂气闲,而思自决于一斗以为效,如马饱于枥,嘶鸣腾踏而欲奋,然后可用。
君所提数百之兵,率召募新集,形貌不相识;宁独训练不夙,约束不豫而已,其于服属之分,犹未明也。
君又穷空,家无馀财,所为市牛酒,买粱粟,以恣士之所嗜,不能具也。
徒以一身率先士卒,共食糗糒,触犯炎风,冲冒巨浪,日或不再食,以与贼格,而竟以取胜。
君诚何术,而得人之易,致效之速如此?予知之矣!用未素教之兵,而能尽其力者,以义气作之而已;用未厚养之兵,而能鼓其勇者,以诚心结之而已。
予方欲以是问君,而玄钟所千户某等来乞文勒君之伐,辄书此以与之。
君其毋以予为儒者,而好揣言兵意云。
君之功在濒海数郡;而玄钟独欲书之者,君所获贼在玄钟境内,其调发舟兵诸费,多出其境,而君清廉不扰,以故其人尤德之尔。
君名大猷,志辅其字,以武举推用为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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