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
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
置於市,賈十倍,人爭鬻之。
予貿得其一,剖之,如有煙撲口鼻,視其中,則乾若敗絮。
予怪而問之曰:“若所市於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爲欺也!”
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
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爲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幹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
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無以應。
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
豈其憤世疾邪者耶?而託於柑以諷耶?
金陵爲帝王之州。
自六朝迄於南唐,類皆偏據一方,無以應山川之王氣。
逮我皇帝,定鼎於茲,始足以當之。
由是聲教所暨,罔間朔南;存神穆清,與天同體。
雖一豫一遊,亦可爲天下後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自盧龍蜿蜒而來。
長江如虹貫,蟠繞其下。
上以其地雄勝,詔建樓於巔,與民同遊觀之樂。
遂錫嘉名爲“閱江”云。
登覽之頃,萬象森列,千載之祕,一旦軒露。
豈非天造地設,以俟大一統之君,而開千萬世之偉觀者歟?當風日清美,法駕幸臨,升其崇椒,憑闌遙矚,必悠然而動遐思。
見江漢之朝宗,諸侯之述職,城池之高深,關阨之嚴固,必曰:“此朕沐風櫛雨、戰勝攻取之所致也。
”中夏之廣,益思有以保之。
見波濤之浩蕩,風帆之上下,番舶接跡而來庭,蠻琛聯肩而入貢,必曰:“此朕德綏威服,覃及外內之所及也。
”四陲之遠,益思所以柔之。
見兩岸之間、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膚皸足之煩,農女有捋桑行饁之勤,必曰:“此朕拔諸水火、而登於衽席者也。
”萬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
觸類而思,不一而足。
臣知斯樓之建,皇上所以發舒精神,因物興感,無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閱夫長江而已哉?彼臨春、結綺,非弗華矣;齊雲、落星,非不高矣。
不過樂管絃之淫響,藏燕趙之豔姬。
一旋踵間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爲何說也。
雖然,長江發源岷山,委蛇七千餘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時,往往倚之爲天塹;今則南北一家,視爲安流,無所事乎戰爭矣。
然則,果誰之力歟?逢掖之士,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當思帝德如天,蕩蕩難名,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
忠君報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興者耶?
臣不敏,奉旨撰記,欲上推宵旰圖治之切者,勒諸貞珉。
他若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懼褻也。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報母矣!痛自嚴君見背,兩易春秋。
冤酷日深,艱辛歷盡。
本圖復見天日,以報大仇,恤死榮生,告成黃土。
奈天不佑我,鐘虐先朝。
一旅纔興,便成齏粉,去年之舉,淳已自分必死,誰知不死,死於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養無一日焉。
致慈君託跡於空門,生母寄生於別姓,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
淳今日又溘然先從九京,不孝之罪,上通於天。
嗚呼!雙慈在堂,下有妹女,門祚衰薄,終鮮兄弟。
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爲生?雖然已矣。
淳之身,父之所遺;淳之身,君之所用。
爲父爲君,死亦何負於雙慈?但慈君推乾就溼,教禮習詩,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難。
大恩未酬,令人痛絕。
慈君託之義融女兄,生母託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後,新婦遺腹得雄,便以爲家門之幸;如其不然,萬勿置後。
會稽大望,至今而零極矣。
節義文章如我父子者幾人哉?立一不肖後,如西銘先生爲人所詬笑,何如不立之爲愈耶?嗚呼!大造茫茫,總歸無後,有一日中興再造,則廟食千秋,豈止麥飯豚蹄,不爲餒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後者,淳且與先文忠在冥冥誅殛頑嚚,決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後,亂且未有定期。
雙慈善保玉體,無以淳爲念。
二十年後,淳且與先文忠爲北塞之舉矣。
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負。
武功甥將來大器,家事盡以委之。
寒食盂蘭,一杯清酒,一盞寒燈,不至作若敖之鬼,則吾願畢矣。
新婦結褵二年,賢孝素著。
武功甥好爲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陽情也。
語無倫次,將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
父得爲忠臣,子得爲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事。
大道本無生,視身若敝屣。
但爲氣所激,緣悟天人理。
惡夢十七年,報仇在來世。
神遊天地間,可以無愧矣!
弟小修詩,散逸者多矣,存者僅此耳。
余懼其復逸也,故刻之。
弟少也慧,十歲餘即著《黃山》、《雪》二賦,幾五千餘言,雖不大佳,然刻畫飣餖,傅以相如、太沖之法,視今之文士矜重以垂不朽者,無以異也。
然弟自厭薄之,棄去。
顧獨喜讀老子、莊周、列禦寇諸家言,皆自作註疏,多言外趣,旁及西方之書、教外之語備極研究。
既長,膽量愈廓,識見愈朗,的然以豪傑自命,而欲與一世之豪傑爲友。
其視妻子之相聚,如鹿豕之與群而不相屬也;其視鄉里小兒,如牛馬之尾行而不可與一日居也。
泛舟西陵,走馬塞上,窮覽燕、趙、齊、魯、吳、越之地,足跡所至,幾半天下,而詩文亦因之以日進。
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
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魂。
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造語。
然予則極喜其疵處;而所謂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飾蹈襲爲恨,以爲未能盡脫近代文人氣習故也。
蓋詩文至近代而卑極矣,文欲準於秦、漢,詩則必欲準於盛唐,剿襲模擬,影響步趨,見人有一語不相肖者,則共指以爲野狐外道。
曾不知文準秦、漢矣,秦、漢人曷嘗字字學《六經》歟?詩準盛唐矣,盛唐人曷嘗字字學漢、魏歟?秦、漢而學《六經》,豈復有秦、漢之文?盛唐而學漢、魏,豈復有盛唐之詩?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所以可貴,原不可以優劣論也。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則必不可無,必不可無,雖欲廢焉而不能;雷同則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則雖欲存焉而不能。
故吾謂今之詩文不傳矣。
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於漢、魏,不學步於盛唐,任性發展,尚能通於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慾,是可喜也。
蓋弟既不得志於時,多感慨;又性喜豪華,不安貧窘;愛念光景,不受寂寞。
百金到手,頃刻都盡,故嘗貧;而沉湎嬉戲,不知樽節,故嘗病;貧復不任貧,病復不任病,故多愁。
愁極則吟,故嘗以貧病無聊之苦,發之於詩,每每若哭若罵,不勝其哀生失路之感。
予讀而悲之。
大概情至之語,自能感人,是謂真詩,可傳也。
而或者猶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隨境變,字逐情生,但恐不達,何露之有?且《離騷》一經,忿懟之極,黨人偷樂,衆女謠諑,不揆中情,信讒齌怒,皆明示唾罵,安在所謂怨而不傷者乎?窮愁之時,痛哭流涕,顛倒反覆,不暇擇音,怨矣,寧有不傷者?且燥溼異地,剛柔異性,若夫勁質而多懟,峭急而多露,是之謂楚風,又何
明日過桃源縣,之綠蘿山下諸峰累累,極爲瘦削。
至白馬雪濤處,上有怪石,登舟皆踞坐。
泊水溪,與諸人步入桃花源,至桃花洞口。
桃可千餘樹,夾道如錦幄,花蕊藉地寸餘,流泉汩汩。
溯源而上,屢陟彌高,石爲泉齧,皆若靈壁。
李龍眠畫羅漢渡江,凡十有八人。
一角漫滅,存十五人有半,及童子三人。
凡未渡者五人:一人值壞紙,僅見腰足。
一人戴笠攜杖,衣袂翩然,若將渡而無意者。
一人凝立無望,開口自語。
一人跽左足,蹲右足,以手捧膝作纏結狀,雙屨脫置足旁,回顧微哂。
一人坐岸上,以手踞地,伸足入水,如測淺深者。
爲渡者九人:一人以手揭衣,一人左手策杖,目皆下視,口呿不合。
一人脫衣,又手捧之而承以首。
一人前其杖,回首視捧衣者。
兩童子首髮鬅鬙,共舁一人以渡。
所舁者長眉覆頰,面怪偉如秋潭老蛟。
一人仰面視長眉者。
一人貌亦老蒼,傴僂策杖,去岸無幾,若幸其將至者。
一人附童子背,童子瞪目閉口,以手反負之,若重不能勝者。
一人貌老過於傴僂者,右足登岸,左足在水,若起未能。
而已渡者一人,捉其右臂,作勢起之;老者努其喙,纈紋皆見。
又一人已渡者,雙足尚跣,出其履將納之,而仰視石壁,以一指探鼻孔,軒渠自得。
按羅漢於佛氏爲得道之稱,後世所傳高僧,猶云錫飛杯渡。
而爲渡江,艱辛乃爾,殊可怪也。
推畫者之意,豈以佛氏之作止語默皆與人同,而世之學佛者徒求卓詭變幻、可喜可愕之跡,故爲此圖以警發之歟?昔人謂太清樓所藏呂真人畫像儼若孔、老,與他畫師作輕揚狀者不同,當即此意。
洛陽布衣申屠敦有漢鼎一,得於長安深川之下。
雲螭斜錯,其文爛如也。
西鄰魯生見而悅焉,呼金工象而鑄之。
淬以奇藥,穴地藏之者三年。
土與藥交蝕,銅質已化,與敦所有者略類。
一旦,持獻權貴人,貴人寶之,饗賓而玩之。
敦偶在坐,心知爲魯生物也,乃曰:“敦亦有鼎,其形酷肖是,第不知孰爲真耳。
”權貴人請觀之,良久曰:“非真也。
”衆賓次第咸曰:“是誠非真也。
”敦不平,辨數不已。
衆共折辱之,敦噤不敢言,歸而嘆曰:“吾今然後知勢之足以變易是非也。
”龍門子聞而笑日:“敦何見之晚哉?士之於文亦然。
余嘗游於京師侯家富人之園,見其所蓄,自絕徼海外,奇花石無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
吾江南人斬竹而薪之,其爲園亦必購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錢買一石、百錢買一花,不自惜。
然有竹據其間,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佔我花石地。」而京師人苟可致一竹,輒不惜數千錢;然纔遇霜雪,又稿以死。
以其難致而又多稿死,則人益貴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師人乃寶吾之所薪。」
嗚呼!奇花石誠爲京師與江南人所貴。
然窮其所生之地,則絕徼海外之人視之,吾意其亦無以甚異於竹之在江以南。
而絕徼海外,或素不產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見竹,吾意其必又有甚於京師人之寶之者。
是將不勝笑也。
語云:「人去鄉則益賤,物去鄉則益貴。」以此言之,世之好醜,亦何常之有乎!
余舅光祿任君治園於荊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
竹間作一小樓,暇則與客吟嘯其中。
而間謂余曰:「吾不能與有力者爭池亭花石之勝,獨此取諸土之所有,可以不勞力而蓊然滿園,亦足適也。
因自謂竹溪主人。
甥其爲我記之。」
余以謂君豈真不能與有力者爭,而漫然取諸其土之所有者;無乃獨有所深好於竹,而不欲以告人歟?昔人論竹,以爲絕無聲色臭味可好。
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艷綽約不如花,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諧於俗。
是以自古以來,知好竹者絕少。
且彼京師人亦豈能知而貴之?不過欲以此鬥富與奇花石等耳。
故京師人之貴竹,與江南人之不貴竹,其爲不知竹一也。
君生長於紛華,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馬僮奴歌舞,凡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
尤挺挺不妄與人交,凜然有偃蹇孤特之氣,此其於竹必有自得焉。
而舉凡萬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間也歟?然則雖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猶將極其力以致之,而後快乎其心。
君之力雖使能盡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
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貴也哉!吾重有所感矣。
登高望遠,攬山水之奇變,娛耳目於清曠寥廓之表,而窅然失一世之混濁,天下之樂宜無逾此者。
牛山之遊美矣,而景公以之雪泣沾襟,不能自止;羊叔子登峴山以臨漢水,至於參佐相語,悲咽憮然而罷,何情之反也?以景公之愚,睠然攬齊國之富,恐其一旦忽然去之而死,而不得免其意之卑,而晏子笑其不仁,宜矣。
叔子慨然顧其一時之功,爰而難忘,慮他日之易泯,撫當身之權而不足以自慰,可謂賢者。
其當樂而哀,以身爲累而不得盡悅生之性,亦何以異於不仁者之悲嗟乎?
富貴之君侯,功名之卿士,窮天下之慾無所不足,志滿氣盛,其多取於物而備享之以爲快,何所不得,宜其兼得於山水。
而牛山、峴山之勝反以出涕而興嗟,彼其念富貴之可懷,而傷其不得久,有喜功名之甚,冀於垂永而患其無聞,則雖左山右江,履嵂崒而俯濤瀾而不能有其樂;寧獨不樂而已,且爲之感慨而哀。
孰知夫蒼崖翠壁,發舒氣象而凌薄光景,亦導憂增戚之物也。
當其戒具往遊,固以酣乎奢佚之驕羨,倦乎勳伐之勞動,思取樂於山水之間,以適耳目之娛。
卒之求須臾之樂而不可得,豈非以其所都者厚,與所挾之高,起於濡戀矜顧而然耶?富貴功名者之於山水,其果不得以兼取也。
清源山者,泉州之名山也,余嘗以暇日往遊於其間。
好事者往往撰酒餚躋山之巔,就予而飲食之。
因輒相命爲遊,攀援險絕,探討幽窈,極意所止,有從有否,不爲恡也。
顧視其踽踽寂寥,崎嶇而盤桓,何足以望牛山之儐從,峴首之賓僚?然吾未嘗不樂,而客之從者未嘗不與吾同其樂也。
以吾之早廢於時,習於富貴之日淺,而頑拙不適用者,曾無秋毫之長,可以挾而待,後欲爲濡戀而無所可懷,欲爲矜顧而無所可喜,而山水之樂,卒爲吾有。
吾雖困於世,於物無所多取,而獨得之於此。
彼富貴功名者,於天下之慾窮矣,而於天下之樂猶有所憾。
然則吾之困非徒不以易千駟之君,而煊赫震耀聲烈被於江漠魁乎爲一代之元卿者,猶將藐乎其小如卷石寸木之於茲山也,吾之所取其亦不爲少歟?既以語客,復記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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