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述者,豈徒然哉!或以取捨難明,或以是非相亂。
由是《書》編典誥,宣父辨其流;《詩》列風雅,卜商通其義。
夫前哲所作,後來是觀,苟夫其指歸,則難以傳授。
而或有妄生穿鑿,輕究本源,是乖作者之深旨,誤生人之耳目,其爲謬也,不亦甚乎!
昔夫子之刊魯史,學者以爲感麟而作。
案子思有言:吾祖厄於陳、蔡,始作《春秋》。
夫以彼聿修,傳諸詒厥,欲求實錄,難爲爽誤。
是則義包微婉,因攫莓而創詞;時逢西狩,乃泣麟而絕筆。
傳者徒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以爲自反袂拭面,稱吾道窮,然後追論五始,定名三叛。
此豈非獨學無友,孤陋寡聞之所致耶?
孫盛稱《左氏春秋》書吳、楚則略,荀悅《漢紀》述匈奴則簡,蓋所以賤夷狄而貴諸夏也。
案春秋之時,諸國錯峙,關樑不通,史官所書,罕能周悉。
異乎炎漢之世,四海之家,馬遷乘傳,求自古遺文,而州郡上計,皆先集太史,若斯之備也。
況彼吳、楚者,僻居南裔,地隔江山,去彼魯邦,尤爲迂闊,丘明所錄,安能備諸?且必以蠻夷而固略也,若駒支預於晉會,長狄埋於魯門,葛盧之辨牛鳴,郯子之知鳥職,斯皆邊隅小國,人品最微,猶復收其瑣事,見於方冊。
安有主盟上國,勢迫宗周,爭長諸華,威陵強晉,而可遺之者哉?又荀氏著書,抄撮班史,其取事也,中外一概,夷夏皆均,非是獨簡胡鄉,而偏詳漢室。
盛既疑丘明之擯吳、楚,遂誣仲豫之抑匈奴,可謂強奏庸音,持爲足曲者也。
蓋明月之珠,不能無瑕;夜光之璧,不能無類。
故作者著書,或有病累。
而後生不能詆訶其過,又更文飾其非,遂推而廣之,強爲其說者,蓋亦多矣。
如葛洪有云:“司馬遷發憤作《史記》百三十篇,伯夷居列傳之首,以爲善而無報也;項羽列於本紀,以爲居高位者,非關有德也。
”案史之所書也,有其事則記,無其事則缺。
尋遷之馳鶩今古,上下數千載,春秋已往,得其遺事者,蓋唯首陽之二子而已。
然適使夷、齊生於秦代,死於漢日,而乃升之傳首,庸謂有情。
今者考其先後,隨而編次,斯則理之恆也,烏可怪乎?必謂子長以善而無報,推爲傳首,若伍子胥、大夫種、孟軻、墨翟、賈誼、屈原之徒,或行仁而不遇,或盡忠而受戮,何不求其品類,簡在一科,而乃異其篇目,各分爲卷。
又遷之紕繆,其流甚多。
夫陳勝之爲世家,既雲無據;項羽之稱本紀,何求有憑。
必謂遭彼腐刑,怨刺孝武,故書違凡例,志存激切。
若先黃、老而後《六經》,進奸雄而退處士,此之乖刺,復何爲乎?
隋內史李德林著論,稱陳壽蜀人,其撰《國志》,黨蜀而抑魏。
刊之國史,以
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
故列禦寇之言理也,則憑李叟;揚子云之草《玄》也,全師孔公。
符朗則比跡於莊周,范曄則參蹤於賈誼。
況史臣註記,其言浩博,若不仰範前哲,何以貽厥後來?
蓋摸擬之體,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異,二曰貌異而心同。
何以言之?蓋古者列國命官,卿與大夫有別。
必於國史所記,則卿亦呼爲大夫,此《春秋》之例也。
當秦有天下,地廣殷、周,變諸侯爲帝王,目宰輔爲丞相。
而譙周撰《古史考》,思欲擯抑馬《記》,師仿孔《經》。
其書李斯之棄市也,乃雲“秦殺其大夫李斯”。
夫以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以此而擬《春秋》,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當春秋之世,列國甚多,每書他邦,皆顯其號。
至於魯國,直雲我而已。
如金行握紀,海內大同,君靡客主之殊,臣無彼此之異。
而幹寶撰《晉紀》,至天子之葬,必雲“葬我某皇帝”。
且無二君,何我之有?以此而擬《春秋》,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狄滅二國,君死城屠;齊桓行霸,興亡繼絕。
《左傳》雲:“邢遷如歸,衛國忘亡。
”言上下安堵,不失舊物也。
如孫皓暴虐,人不聊生,晉師是討,後予相怨。
而幹寶《晉紀》雲:“吳國既滅,江外忘亡。
”豈江外安典午之善政,同歸命之未滅乎?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春秋諸國,皆用夏正。
魯以行天子樂禮,故獨用周家正朔。
至如書“元年春王正月”者,年則魯君之年,月則周王之月。
如曹、馬受命,躬爲帝王,非是以諸侯守藩,行天子班歷。
而孫盛《魏》、《晉》二《陽秋》,每書年首,必雲“某年春帝正月”。
夫年既編帝紀,而月又列帝名。
以此而擬《春秋》,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五始所作,是曰《春秋》;三《傳》並興,各釋經義。
如“公羊傳”屢雲:“何以書?記某事也。
”此則先引《經》語,而繼以釋辭,勢使之然,非史體也。
如吳均《齊春秋》,每書災變,亦曰:“何以書?記異也。
”夫事無他議,言從己出,輒自問而自答者,豈是敘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擬《公羊》,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且《史》、《漢》每於列傳首書人名字,至傳內有呼字處,則於傳首不詳。
如《漢書?李陵傳》稱隴西任立政,“陵字立政曰:‘少公,歸易耳。
’”夫上不言立政之字,而輒言“字立政曰少公”者,此省文,從可知也。
至令狐德棻《周書》於《伊婁穆傳》首雲“伊婁穆字奴幹”,既而續雲太祖“字之曰:‘奴幹作儀同面向我也。
’”夫上書其字,而下復曰字,豈是事從簡易,文去重複者邪?以此而擬《漢書》,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昔《家
肇有人倫,是稱家國。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親疏既辨,等差有別。
蓋“子爲父隱,直在其中”,《論語》之順也;略外別內,掩惡揚善,《春秋》之義也。
自茲已降,率由舊章。
史氏有事涉君親,必言多隱諱,雖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
其有舞詞弄札,飾非文過,若王隱、虞預毀辱相凌,子野、休文釋紛相謝。
用舍由乎臆說,威福行乎筆端,斯乃作者之醜行,人倫所同疾也。
亦有事每憑虛,詞多烏有:或假人之美,藉爲私惠;或誣人之惡,持報己仇。
若王沈《魏錄》述貶甄之詔,陸機《晉史》虛張拒葛之鋒,班固受金而始書,陳壽借米而方傳。
此又記言之奸賊,載筆之兇人,雖肆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
然則史之不直,代有其書,苟其事已彰,則今無所取。
其有往賢之所未察,來者之所不知,今略廣異聞,用標先覺。
案《後漢書·更始傳》稱其懦弱也,其初即位,南面立,朝羣臣,羞愧流汗,刮席不敢視。
夫以聖公身在微賤,已能結客報仇,避難綠林,名爲豪傑。
安有貴爲人主,而反至於斯者乎?將作者曲筆阿時,獨成光武之美;諛言媚主,用雪伯升之怨也。
且中興之史,出自東觀,或明皇所定,或馬後攸刊,而炎祚靈長,簡書莫改,遂使他姓追選,空傳僞錄者矣。
陳氏《國志·劉後主傳》云:“蜀無史職,故災祥靡聞。
”案黃氣見於姊歸,羣鳥墮於江水,成都言有景星出,益州言無宰相氣,若史官不置,此事從何而書?
蓋由父辱受髡,故加茲謗議者也。
古者諸侯並爭,勝負無恆,而他善必稱,己惡不諱。
逮乎近古,無聞至公,國自稱爲我長,家相謂爲彼短。
而魏收以元氏出於邊裔,見侮諸華,遂高自標舉,比桑乾於姬、漢之國;曲加排抑,同建鄴於蠻貊之邦。
夫以敵國相仇,交兵結怨,載諸移檄,庸可致誣,列諸緗素,難爲妄說。
苟未達此義,安可言於史邪?夫史之曲筆誣書,不過一二,語其罪負,爲失已多。
而魏收雜以寓言,殆將過半,固以倉頡已降,罕見其流,而李氏《齊書》稱爲實錄者,何也?蓋以重規亡考未達,伯起以公輔相加,字出大名,事同元嘆,既無德不報,故虛美相酬。
然必謂昭公知禮,吾不信也。
語曰:“明其爲賊,敵乃可服。
”如王劭之抗詞不撓,可以方駕古人。
而魏書持論激揚,稱其有慚正直。
夫不彰其罪,而輕肆其誅,此所謂兵起無名,難爲制勝者。
尋此論之作,蓋由君懋書法不隱,取咎當時。
或有假手史臣,以復私門之恥,不然,何惡直醜正,盜憎主人之甚乎!
蓋霜雪交下,始見貞鬆之操;國家喪亂,方驗忠臣之節。
若漢末之董承、耿紀,晉初之諸葛、毌丘,齊興
夫人識有通塞,神有晦明,譭譽以之不同,愛憎由其各異。
蓋三王之受謗也,值魯連而獲申;五霸之擅名也,逢孔宣而見詆。
斯則物有恆準,而鑑無定識,欲求銓核得中,其唯千載一遇乎!況史傳爲文,淵浩廣博,學者苟不能探賾索隱,致遠鉤深,烏足以辯其利害,明其善惡。
觀《左氏》之書,爲傳之最,而時經漢、魏,竟不列於學官,儒者皆折此一家,而盛推二《傳》。
夫以丘明躬爲魯史,受經仲尼,語世則並生,論纔則同恥。
彼二家者,師孔氏之弟子,預達者之門人,才識本殊,年代又隔,安得持彼傳說,比茲親受者乎!加以二《傳》理有乖僻,言多鄙野,方諸《左氏》,不可同年。
故知《膏肓》、《墨守》,乃腐儒之妄述;賣餅、太官,誠智士之明鑑也。
逮《史》、《漢》繼作,踵武相承。
王充著書,既甲班而乙馬;張輔持論,又劣固而優遷。
然此二書,雖互有修短,遞聞得失,而大抵同風,可爲連類。
張晏雲:遷歿後,亡《龜策》、《日者傳》,褚先生補其所缺,言詞鄙陋,非遷本意。
案遷所撰《五帝本紀》、七十列傳,稱虞舜見阨陋,遂匿空而出;宣尼既殂,門人推奉有若。
其言之鄙,又甚於茲,安得獨罪褚生,而全宗馬氏也?劉軌思商榷漢史,雅重班才,惟譏其本紀不列少帝,而輒編高後。
案弘非劉氏,而竊養漢宮。
時天下無主,呂宗稱制,故借其歲月,寄以編年。
而野雞行事,自具《外戚》。
譬夫成爲孺子,史刊攝政之年;厲亡流彘,曆紀共和之日。
而周、召二公,各世家有傳。
班氏式遵曩例,殊合事宜,豈謂雖浚發於巧心,反受嗤於拙目也。
劉祥撰《宋書·序錄》,歷說諸家晉史,其略雲:“法盛《中興》,荒莊少氣,王隱、徐廣,淪溺容華。
”夫史之敘事也,當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
必令同文舉之含異,等公幹之有逸,如子云之含章,類長卿之飛藻,此乃綺揚繡合,雕章縟彩,欲稱實錄,其可得乎?以此詆訶,知其妄施彈射矣。
夫人廢興,時也。
窮達,命也。
而書之爲用,亦復如是。
蓋《尚書》古文,《六經》之冠冕也,《春秋左氏》,三《傳》之雄霸也。
而自秦至晉,年逾五百,其書隱沒,不行於世。
既而梅氏寫獻,杜侯訓釋,然後見重一時,擅名千古。
若乃《老經》撰於週日,《莊子》成於楚年,遭文、景而始傳,值嵇、阮而方貴。
若斯流者,可勝紀哉!故曰“廢興,時也。
窮達,命也。
”適使時無識寶,世缺知音,若《論衡》之未遇伯喈,《太玄》之不逢平子,逝將煙燼火滅,泥沉雨絕,安有歿而不朽,揚名於後世者乎!
蓋作者自敘,其流出於中古乎?屈原《離騷經》,其首章上陳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顯名字。
自敘發跡,實基於此。
降及司馬相如,始以自敘爲傳。
然其所敘者,但記自少及長,立身行事而已。
逮於祖先所出,則蔑爾無聞。
至馬遷又徵三閭之故事,放文園之近作,模楷二家,勒成一卷。
於是揚雄遵其舊轍,班固酌其餘波,自敘之篇,實煩於代。
雖屬辭有異,而茲體無易。
尋馬遷《史記》,上自軒轅,下窮漢武,疆宇修闊,道路綿長。
故其自敘,始於氏出重黎,終於身爲太史。
雖上下馳騁,終不越《史記》之年。
班固《漢書》,止敘西京二百年事耳。
其自敘也,則遠征令尹,起楚文王之世;近錄《賓戲》,當漢明帝之朝。
包括所及,逾於本書遠矣。
而後來敘傳,非止一家,競學孟堅,從風而靡。
施於家諜,猶或可通,列於國史,多見其失者矣。
然自敘之爲義也,苟能隱己之短,稱其所長,斯言不謬,即爲實錄。
而相如《自序》,乃記其客遊臨邛,竊妻卓氏,以《春秋》所諱,持爲美談。
雖事或非虛,而理無可取。
載之於傳,不其愧乎!又王充《論衡》之《自紀》也,述其父祖不肖,爲州閭所鄙,而己答以瞽頑舜神,鯀惡禹聖。
夫自敘而言家世,固當以揚名顯親爲主,苟無其人,闕之可也。
至若盛矜於己,而厚辱其先,此何異證父攘羊,學子名母?必責以名教,實三千之罪人也。
夫自媒自衒,士女之醜行。
然則人莫我知,君子不恥。
案孔氏《論語》有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如某之好學也。
”又曰:“吾日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又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又曰:“吾之先友嘗從事於斯矣。
”則聖達之立言也,時亦揚露己才,或託諷以見其情,或選辭以顯其跡,終不盱衡自伐,攘袂公言。
且命諸門人“各言爾志”,由也不讓,見嗤無禮。
歷觀揚雄已降,其自敘也,始以誇尚爲宗。
至魏文帝、傅玄、梅陶、葛洪之徒,則又逾於此者矣。
何則?身兼自善,行有微能,皆剖析具言,一二必載。
豈所謂憲章前聖,謙以自牧者歟?
又近古人倫,喜稱閥閱。
其蓽門寒族,百代無聞,而騂角挺生,一朝暴貴,無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
至若儀父、振鐸,併爲曹氏之初;淳維、李陵,俱稱拓拔之始。
河內馬祖,遷、彪之說不同;吳興沈先,約、烱之言有異。
斯皆不因真律,無假寧楹,直據經史,自成矛盾。
則知揚姓之寓西蜀,班門之雄朔野,或胄纂伯僑,或家傳熊繹,恐自我作故,失之彌遠者矣。
蓋諂祭非鬼,神所不歆;致敬他親,人斯悖德。
凡爲敘傳,宜詳此理。
不知則
夫人稟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別,曲直不同。
若邪曲者,人之所賤,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貴,而君子之德也。
然世多趨邪而棄正,不踐君子之跡,而行由小人者,何哉?語曰:“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故寧順從以保吉,不違忤以受害也。
況史之爲務,申以勸誡,樹之風聲。
其有賊臣逆子,淫亂君主,苟直書其事,不掩其瑕,則穢跡彰於一朝,惡名被於千載。
言之若是,籲可畏乎!
夫爲於可爲之時則從,爲於不可爲之時則兇。
如董狐之書法不隱,趙盾之爲法受屈,彼我無忤,行之不疑,然後能成其良直,擅名今古。
至若齊史之書崔弒,馬遷之述漢非,韋昭仗正於吳朝,崔浩犯諱於魏國,或身膏斧鉞,取笑當時;或書填坑窖,無聞後代。
夫世事如此,而責史臣不能申其強項之風,勵其匪躬之節,蓋亦難矣。
是以張儼發憤,私存《嘿記》之文;孫盛不平,竊撰遼東之本。
以茲避禍,幸而獲全。
足以驗世途之多隘,知實錄之難遇耳。
然則歷考前史,徵諸直詞,雖古人糟粕,真僞相亂,而披沙揀金,有時獲寶。
案金行在歷,史氏尤多。
當宣、景開基之始,曹、馬構紛之際,或列營渭曲,見屈武侯,或發仗雲臺,取傷成濟。
陳壽、王隱,鹹杜口而無言,陸機、虞預,各棲毫而靡述。
至習鑑齒,乃申以死葛走達之說,抽戈犯蹕之言。
歷代厚誣,一朝如雪。
考斯人之書事,蓋近古之遺直歟?次有宋孝王《風俗傳》、王劭《齊志》,其敘述當時,亦務在審實。
案於時河朔王公,箕裘未隕;鄴城將相,薪構仍存。
而二子書其所諱,曾無憚色。
剛亦不吐,其斯人歟?
蓋列士徇名,壯夫重氣,寧爲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
若南、董之仗氣直書,不避強御;韋、崔之肆情奮筆,無所阿容。
雖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遺芳餘烈,人到於今稱之。
與夫王沈《魏書》,假回邪以竊位,董統《燕史》,持謅媚以偷榮,貫三光而洞九泉,曾未足喻其高下也。
在昔三墳、五典、春秋、檮杌,即上代帝王之書,中古諸侯之記。
行諸歷代,以爲格言。
其餘外傳,則神農嘗藥,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實著《山經》;《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語》載言,傳諸孔氏。
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
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
爰及近古,斯道漸煩。
史氏流別,殊途並鶩。
榷而爲論,其流有十焉:一曰偏紀,二曰小錄,三曰逸事,四曰瑣言,五曰郡書,六曰家史,七曰別傳,八曰雜記,九曰地理書,十曰都邑簿。
夫皇王受命,有始有卒,作者著述,詳略難均。
有權記當時,不終一代,若陸賈《楚漢春秋》、樂資《山陽載記》、王韶《晉安陸紀》、姚最《樑後略》,此之謂偏紀者也。
普天率土,人物弘多,求其行事,罕能周悉,則有獨舉所知,編爲短部,若戴逵《竹林名士》、王粲《漢末英雄》、蕭世誠《懷舊志》、盧子行《知己傳》。
此之謂小錄者也。
國史之任,記事記言,視聽不該,必有遺逸。
於是好奇之士,補其所亡,若和嶠《汲冢紀年》、葛洪《西京雜紀》、顧協《瑣語》、謝綽《拾遺》。
此之謂逸事者也。
街談巷議,時有可觀,小說卮言,猶賢於已。
故好事君子,無所棄諸,若劉義慶《世說》、裴榮期《語林》、孔思尚《語錄》、陽玠鬆《談藪》。
此之謂瑣言者也。
汝、潁奇士,江、漢英靈,人物所生,載光郡國。
故鄉人學者,編而記之,若圈稱《陳留耆舊》、周斐《汝南先賢》、陳壽《益部耆舊》、虞預《會稽典錄》。
此之謂郡書者也。
高門華胄,奕世載德,才子承家,思顯父母。
由是紀其先烈,貽厥後來,若揚雄《家諜》、殷敬《世傳》、《孫氏譜記》、《陸宗系歷》。
此之謂家史者也。
賢士貞女,類聚區分,雖百行殊途,而同歸於善。
則有取其所好,各爲之錄,若劉向《列女》、梁鴻《逸民》、趙採《忠臣》、徐廣《孝子》。
此之謂別傳者也。
陰陽爲炭,造化爲工,流形賦象,於何不育。
求其怪物,有廣異聞,若祖臺《志怪》、幹寶《搜神》、劉義慶《幽明》、劉敬叔《異苑》。
此之謂雜記者也。
九州土宇,萬國山川,物產殊宜,風化異俗,如各志其本國,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荊州記》、常璩《華陽國志》、辛氏《三秦》、羅含《湘中》。
此之謂地理書者也。
帝王桑梓,列聖遺塵,經始之制,不恆厥所。
苟能書其軌則,可以龜鏡將來,若潘岳《關中》、陸機《洛陽》、《三輔黃圖》、《建康宮殿》。
此之謂都邑簿者也。
大抵偏紀、小錄之書,皆記即日當時之事,求諸國史,最爲實錄。
然皆言多鄙樸,事罕圓備,終不能成其不刊,永播來葉,
夫設官分職,儜績課能,欲使上無虛授,下無虛受,其難矣哉!昔漢文帝幸諸將營,而目周亞夫爲真將軍。
嗟乎!必於史職求真,斯乃特爲難遇者矣。
史之爲務,厥途有三焉。
何則?彰善貶惡,不避強御,若晉之董狐,齊之南史,此其上也。
編次勒成,鬱爲不朽,若魯之丘明,漢之子長,此其次也。
高才博學,名重一時,若周之史佚,楚之倚相,此其下也。
苟三者並闕,復何爲者哉?
昔魯叟之修《春秋》也,不藉三桓之勢;漢臣之著《史記》也,無假七貴之權。
而近古每有撰述,必以大臣居首。
案《晉起居注》載康帝詔,盛稱著述任重,理藉親賢,遂以武陵王領祕書監。
尋武陵才非河獻,識異淮南,而輒以彼藩翰,董斯邦籍,求諸稱職,無聞焉爾。
既而齊撰禮書,和士開總知;唐修《本草》,徐世勣監統。
夫使闢陽、長信指揮馬、鄭之前,周勃、張飛彈壓桐、雷之右,斯亦怪矣。
大抵監史爲難,斯乃尤之尤者。
若使直若南史,才若馬遷,精勤不懈若揚子云,諳識故事若應仲遠,兼斯具美,督彼羣才,使夫載言記事,藉爲模楷,搦管操觚,歸其儀的,斯則可矣。
但今之從政則不然,凡居斯職者,必恩幸貴臣,凡庸賤品,飽食安步,坐嘯畫諾,若斯而已矣。
夫人既不知善之爲善,則亦不知惡之爲惡。
故凡所引進,皆非其才,或以勢利見升,或以幹祈取擢。
遂使當官效用,江左以不落爲謠,拜職辨名,洛中以職閒爲說。
言之可爲大噱,可爲長嘆也。
曾試論之,世之從仕者,若使之爲將也,而才無韜略;使之爲吏也,而術靡循良;使之屬文也,而匪閒於辭賦;使之講學也,而不習於經典。
斯則負乘致寇,悔吝旋及。
雖五尺兒童,猶知調笑者矣。
唯夫修史者則不然。
或當官卒歲,竟無刊述,而人莫之省也;或輒不自揆,輕弄筆端,而人莫之見也。
由斯而言,彼史曹者,崇扃峻宇,深附九重,雖地處禁中,而人同方外。
可以養拙,可以藏愚,繡衣直指所不能繩,強項申威所不能及。
斯固素餐之窟宅,尸祿之淵藪也。
凡有國有家者,何事於斯職哉!
昔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又語云:“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
”觀歷代之置史臣,有同嬉戲,而竟不廢其職者,蓋存夫愛禮,吝彼典刑者乎!昔丘明之修《傳》也,以避時難;子長之立《記》也,藏於名山;班固之成《書》也,出自家庭;陳壽之草《志》也,創於私室。
然則古來賢俊,立言垂後,何必身居廨宇,跡參僚屬,而後成其事乎?
是以深識之士,知其若斯,退居清靜,杜門不出,成其一家,獨斷而已。
豈與夫冠猴獻狀,評議其得失者
《易》曰:“上古結繩以理,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
”儒者雲:“伏羲氏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
”又曰:“伏羲、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
”《春秋傳》載楚左史能讀三墳、五典。
《禮記》曰:“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
”由斯而言,則墳、典文義,三、五史策,至於春秋之時猶大行於世。
爰及後古,其書不傳,惟唐、虞已降,可得言者。
然自堯而往,聖賢猶述,求其一二,彷彿存焉。
而後來諸子,廣造奇說,其語不經,其書非聖。
故馬遷有言:“神農已前,吾不知矣。
”班固亦曰:“顓頊之事,未可明也。
”斯則墳、典所記,無得而稱者焉。
右說三墳五典案堯、舜相承,已見墳、典;周監二代,各有書籍。
至孔子討論其義,刪爲《尚書》,始自唐堯,下終秦穆,其言百篇,而各爲之序。
屬秦爲不道,坑儒禁學,孔子之末孫曰忠,壁藏其書。
漢室龍興,旁求儒雅,聞故秦博士伏勝能傳其業,詔太常使掌故晁錯受焉。
時伏生年且百歲,言不可曉,口授其書,才二十九篇。
自是傳其學者有歐陽氏、大小夏侯。
宣帝時,復有河內女子,得《泰誓》一篇獻之,與伏生所誦合三十篇,行之於世。
其篇所載年月,不與序相符會,又與《左傳》、《國語》、《孟子》所引《泰誓》不同,故漢、魏諸儒,鹹疑其謬。
《古文尚書》者,即孔忠所藏,科斗之文字也。
魯恭王壞孔子舊宅,始得之於壁中。
博士孔安國以校伏生所誦,增多二十五篇,更以隸古字寫之,編爲四十六卷。
司馬遷屢訪其事,故多有古說。
安國又受詔爲之訓傳。
值武帝末,巫蠱事起,經籍道息,不獲奏上,藏諸私家。
劉向取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文,脫誤甚衆。
至於後漢,孔子之本遂絕。
其有見於經典者,諸儒皆謂之逸書。
王肅亦注《今文尚書》,而大與古文孔傳相類,或肅私見其本而獨祕之乎?
晉元帝時,豫章內史梅頤始以孔《傳》奏上,而缺《舜典》一篇,乃取肅之《堯典》,從“慎徽”以下分爲《舜典》以續之。
自是歐陽、大小夏侯家等學,馬融、鄭玄、王肅諸注廢,而古文孔傳獨行,列於學官,永爲世範。
齊建武中,吳興人姚方興採馬、王之義以造孔傳《舜典》,雲於大航購得,詣闕以獻。
舉朝集議,鹹以爲非及江陵板蕩,其文入北,中原學者得而異之,博士劉炫遂取此一篇列諸本第。
古今人所習《尚書·舜典》,元出於姚氏者焉。
右說《尚書》當週室微弱,諸侯力爭,孔子應聘不遇,自衛而歸。
乃與魯君子左丘明觀書於太史氏,因魯史記而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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