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趙勝者,趙之諸公子也。
諸子中勝最賢,喜賓客,賓客蓋至者數千人。
平原君相趙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複位,封於東武城。
平原君家樓臨民家。
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
平原君美人居樓上,臨見,大笑之。
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門,請曰:“臣聞君之喜士,士不遠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貴士而賤妾也。
臣不幸有罷癃之病,而君之後宮臨而笑臣,臣原得笑臣者頭。
”平原君笑應曰:“諾。
”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觀此豎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不亦甚乎!”終不殺。
居歲餘,賓客門下舍人稍稍引去者過半。
平原君怪之,曰:“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而去者何多也?”門下一人前對曰:“以君之不殺笑躄者,以君爲愛色而賤士,士即去耳。
”於是平原君乃斬笑躄者美人頭,自造門進躄者,因謝焉。
其後門下乃復稍稍來。
是時齊有孟嘗,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爭相傾以待士。
秦之圍邯鄲,趙使平原君求救,合從於楚,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偕。
平原君曰:“使文能取勝,則善矣。
文不能取勝,則歃血於華屋之下,必得定從而還。
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門下足矣。
”得十九人,餘無可取者,無以滿二十人。
門下有毛遂者,前,自贊於平原君曰:“遂聞君將合從於楚,約與食客門下二十人偕,不外索。
今少一人,原君即以遂備員而行矣。
”平原君曰:“先生處勝之門下幾年於此矣?”毛遂曰:“三年於此矣。
”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
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
先生不能,先生留。
”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
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
”平原君竟與毛遂偕。
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廢也。
毛遂比至楚,與十九人論議,十九人皆服。
平原君與楚合從,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
十九人謂毛遂曰:“先生上。
”毛遂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而決耳。
今日出而言從,日中不決,何也?”楚王謂平原君曰:“客何爲者也?”平原君曰:“是勝之舍人也。
”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爲者也!”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衆也。
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衆也,王之命縣於遂手。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衆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
今楚地方五千裏,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
以楚之彊,天下弗能當。
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衆,興師以與
樂毅者,其先祖曰樂羊。
樂羊爲魏文侯將,伐取中山,魏文侯封樂羊以靈壽。
樂羊死,葬於靈壽,其後子孫因家焉。
中山復國,至趙武靈王時覆滅中山,而樂氏後有樂毅。
樂毅賢,好兵,趙人舉之。
及武靈王有沙丘之亂,乃去趙適魏。
聞燕昭王以子之之亂而齊大敗燕,燕昭王怨齊,未嘗一日而忘報齊也。
燕國小,闢遠,力不能制,於是屈身下士,先禮郭隗以招賢者。
樂毅於是爲魏昭王使於燕,燕王以客禮待之。
樂毅辭讓,遂委質爲臣,燕昭王以爲亞卿,久之。
當是時,齊湣王彊,南敗楚相唐眛於重丘,西摧三晉於觀津,遂與三晉擊秦,助趙滅中山,破宋,廣地千餘里。
與秦昭王爭重爲帝,已而復歸之。
諸侯皆欲背秦而服於齊。
湣王自矜,百姓弗堪。
於是燕昭王問伐齊之事。
樂毅對曰:“齊,霸國之餘業也,地大人衆,未易獨攻也。
王必欲伐之,莫如與趙及楚、魏。
”於是使樂毅約趙惠文王,別使連楚、魏,令趙嚪說秦以伐齊之利。
諸侯害齊湣王之驕暴,皆爭合從與燕伐齊。
樂毅還報,燕昭王悉起兵,使樂毅爲上將軍,趙惠文王以相國印授樂毅。
樂毅於是並護趙、楚、韓、魏、燕之兵以伐齊,破之濟西。
諸侯兵罷歸,而燕軍樂毅獨追,至於臨菑。
齊湣王之敗濟西,亡走,保於莒。
樂毅獨留徇齊,齊皆城守。
樂毅攻入臨菑,盡取齊寶財物祭器輸之燕。
燕昭王大說,親至濟上勞軍,行賞饗士,封樂毅於昌國,號爲昌國君。
於是燕昭王收齊滷獲以歸,而使樂毅復以兵平齊城之不下者。
樂毅留徇齊五歲,下齊七十餘城,皆爲郡縣以屬燕,唯獨莒、即墨未服。
會燕昭王死,子立爲燕惠王。
惠王自爲太子時嘗不快於樂毅,及即位,齊之田單聞之,乃縱反間於燕,曰:“齊城不下者兩城耳。
然所以不早拔者,聞樂毅與燕新王有隙,欲連兵且留齊,南面而王齊。
齊之所患,唯恐他將之來。
”於是燕惠王固已疑樂毅,得齊反間,乃使騎劫代將,而召樂毅。
樂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誅,遂西降趙。
趙封樂毅於觀津,號曰望諸君。
尊寵樂毅以警動於燕、齊。
齊田單後與騎劫戰,果設詐誑燕軍,遂破騎劫於即墨下,而轉戰逐燕,北至河上,盡復得齊城,而迎襄王於莒,入於臨菑。
燕惠王后悔使騎劫代樂毅,以故破軍亡將失齊;又怨樂毅之降趙,恐趙用樂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
燕惠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先王舉國而委將軍,將軍爲燕破齊,報先王之讎,天下莫不震動,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會先王棄羣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誤寡人。
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爲將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
將軍過聽,以與寡
魯仲連者,齊人也。
好奇偉俶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
遊於趙。
趙孝成王時,而秦王使白起破趙長平之軍前後四十餘萬,秦兵遂東圍邯鄲。
趙王恐,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軍。
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於蕩陰不進。
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爲急圍趙者,前與齊湣王爭彊爲帝,已而復歸帝;今齊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復求爲帝。
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爲帝,秦必喜,罷兵去。
”平原君猶預未有所決。
此時魯仲連適遊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爲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柰何?”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萬之衆於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能去。
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
勝也何敢言事!”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爲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
樑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爲君責而歸之。
”平原君曰:“勝請爲紹介而見之於先生。
”平原君遂見新垣衍曰:“東國有魯仲連先生者,今其人在此,勝請爲紹介,交之於將軍。
”新垣衍曰:“吾聞魯仲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
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原見魯仲連先生。
”平原君曰:“勝既已泄之矣。
”新垣衍許諾。
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
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爲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魯仲連曰:“世以鮑焦爲無從頌而死者,皆非也。
衆人不知,則爲一身。
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
彼即肆然而爲帝,過而爲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爲之民也。
所爲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將柰何?”魯連曰:“吾將使樑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
”新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樑者,則吾乃樑人也,先生惡能使樑助之?”魯連曰:“樑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
使樑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

新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魯連曰:“昔者齊威王嘗爲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
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
居歲餘,周烈王崩,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
東籓之臣因齊後至,則斮。
’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爲天下笑。
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
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獨不見夫僕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而智不若邪?畏之也。
”魯仲連曰:“嗚呼!樑之比於秦若僕邪?”新垣衍曰:“然。
田單者,齊諸田疏屬也。
湣王時,單爲臨菑市掾,不見知。
及燕使樂毅伐破齊,齊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
燕師長驅平齊,而田單走安平,令其宗人盡斷其車軸末而傅鐵籠。
已而燕軍攻安平,城壞,齊人走,爭塗,以轊折車敗爲燕所虜,唯田單宗人以鐵籠故得脫,東保即墨。
燕既盡降齊城,唯獨莒、即墨不下。
燕軍聞齊王在莒,並兵攻之。
淖齒既殺湣王於莒,因堅守,距燕軍,數年不下。
燕引兵東圍即墨,即墨大夫出與戰,敗死。
城中相與推田單,曰:“安平之戰,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全,習兵。
”立以爲將軍,以即墨距燕。
頃之,燕昭王卒,惠王立,與樂毅有隙。
田單聞之,乃縱反間於燕,宣言曰:“齊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
樂毅畏誅而不敢歸,以伐齊爲名,實欲連兵南面而王齊。
齊人未附,故且緩攻即墨以待其事。
齊人所懼,惟恐他將之來,即墨殘矣。
“燕王以爲然,使騎劫代樂毅。
樂毅因歸趙,燕人士卒忿。
而田單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於庭,飛鳥悉翔舞城中下食。
燕人怪之。
田單因宣言曰:“神來下教我。
”乃令城中人曰:“當有神人爲我師。
”有一卒曰:“臣可以爲師乎?”因反走。
田單乃起,引還,東鄉坐,師事之。
卒曰:“臣欺君,誠無能也。
”田單曰:“子勿言也!”因師之。
每出約束,必稱神師。
乃宣言曰:“吾唯懼燕軍之劓所得齊卒,置之前行。
與我戰,即墨敗矣。
”燕人聞之,如其言。
城中人見齊諸降者盡劓,皆怒,堅守,唯恐見得。
單又縱反間曰:“吾懼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爲寒心。
”燕軍盡掘壟墓,燒死人。
即墨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俱欲出戰,怒自十倍。
田單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
與士卒分功,妻妾編於行伍之間,盡散飲食饗士。
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約降於燕,燕軍皆呼萬歲。
田單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遺燕將,曰:“即墨即降,原無虜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
”燕將大喜,許之。
燕軍由此益懈。
田單乃收城中得千餘牛,爲絳繒衣,畫以五彩龍文,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葦於尾,燒其端。
鑿城數十穴,夜縱牛,壯士五千人隨其後。
牛尾熱,怒而奔燕軍,燕軍夜大驚。
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軍視之皆龍文,所觸盡死傷。
五千人因銜枚擊之,而城中鼓譟從之,老弱皆擊銅器爲聲,聲動天地。
燕軍大駭,敗走。
齊人遂夷殺其將騎劫。
燕軍擾亂奔走,齊人追亡逐北,所過城邑皆畔燕而歸田單。
田單兵日益多,乘勝,燕日敗亡,卒至河上。
而齊七十餘城皆復爲齊。
乃迎襄王於莒,入臨菑而聽政。
襄王封田單,號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
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爲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爲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
藺相如者,趙人也,爲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
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
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
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
”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於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
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
’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
臣竊以爲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
”於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
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
”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
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
”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
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髮上衝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羣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
議不欲予秦璧。
臣以爲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
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於庭。
何者?嚴大國之威以脩敬也。
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
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
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爲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
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於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
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於趙。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爲楚懷王左徒。
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嫺於辭令。
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
懷王使屈原造爲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
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爲令,衆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爲『非我莫能爲』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離騷者,猶離憂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
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
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
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平既絀,其後秦欲伐齊。
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
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
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
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裏,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
懷王怒,大興師伐秦。
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
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
魏聞之,襲楚至鄧。
楚兵懼,自秦歸。
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
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
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
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眛。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
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
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
懷王怒,不聽。
亡走趙,趙不內。
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音同“希”)王即位,封公子爲信陵君。
是時範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爲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
士以此方數千裏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
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
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
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爲寇也。
”復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頃,復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爲寇也。
”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爲,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
”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爲大梁夷門監者。
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
不肯受,曰:“臣脩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
”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
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
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
公子執轡(音同“配”)愈恭。
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
”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
公子顏色愈和。
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
巿人皆觀公子執轡。
從騎皆竊罵侯生。
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
酒酣,公子起,爲壽侯生前。
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爲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衆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爲小人,而以公子爲長者能下士也。
”於是罷酒,侯生遂爲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
”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
公子姊爲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
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衆救趙。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
”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爲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
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爲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爲能急人之困。
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
範睢者,魏人也,字叔。
遊說諸侯,欲事魏王,家貧無以自資,乃先事魏中大夫須賈。
須賈爲魏昭王使於齊,範睢從。
留數月,未得報。
齊襄王聞睢辯口,乃使人賜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辭謝不敢受。
須賈知之,大怒,以爲睢持魏國陰事告齊,故得此饋,令睢受其牛酒,還其金。
既歸,心怒睢,以告魏相。
魏相,魏之諸公子,曰魏齊。
魏齊大怒,使舍人笞擊睢,折脅摺齒。
睢詳死,即卷以簀,置廁中。
賓客飲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懲後,令無妄言者。
睢從簀中謂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謝公。
”守者乃請出棄簀中死人。
魏齊醉,曰:“可矣。
”範睢得出。
後魏齊悔,復召求之。
魏人鄭安平聞之,乃遂操範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張祿。
當此時,秦昭王使謁者王稽於魏。
鄭安平詐爲卒,侍王稽。
王稽問:“魏有賢人可與俱西遊者乎?”鄭安平曰:“臣裏中有張祿先生,欲見君,言天下事。
其人有仇,不敢晝見。
”王稽曰:“夜與俱來。
”鄭安平夜與張祿見王稽。
語未究,王稽知範睢賢,謂曰:“先生待我於三亭之南。
”與私約而去。
王稽辭魏去,過載範睢入秦。
至湖,望見車騎從西來。
範睢曰:“彼來者爲誰?”王稽曰:“秦相穰侯東行縣邑。
”範睢曰:“吾聞穰侯專秦權,惡內諸侯客,此恐辱我,我寧且匿車中。
”有頃,穰侯果至,勞王稽,因立車而語曰:“關東有何變?”曰:“無有。
”又謂王稽曰:“謁君得無與諸侯客子俱來乎?無益,徒亂人國耳。
”王稽曰:“不敢。
”即別去。
範睢曰:“吾聞穰侯智士也,其見事遲,鄉者疑車中有人,忘索之。
”於是範睢下車走,曰:“此必悔之。
”行十餘裏,果使騎還索車中,無客,乃已。
王稽遂與範睢入咸陽。
已報使,因言曰:“魏有張祿先生,天下辯士也。
曰‘秦王之國危於累卵,得臣則安。
然不可以書傳也’。
臣故載來。
”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
待命歲餘。
當是時,昭王已立三十六年。
南拔楚之鄢郢,楚懷王幽死於秦。
秦東破齊。
湣王嘗稱帝,後去之。
數困三晉。
厭天下辯士,無所信。
穰侯,華陽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涇陽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
穰侯相,三人者更將,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於王室。
及穰侯爲秦將,且欲越韓、魏而伐齊綱壽,欲以廣其陶封。
範睢乃上書曰:
臣聞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衆者其官大。
故無能者不敢當職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隱。
使以臣之言爲可,原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爲不可,久留臣無爲也。
語曰:“庸主賞所愛而罰所惡;明主則
曹沫者,魯人也,以勇力事魯莊公。
莊公好力。
曹沫爲魯將,與齊戰,三敗北。
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
猶復以爲將。
齊桓公許與魯會於柯而盟。
桓公與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將何欲?」曹沫曰:「齊強魯弱,而大國侵魯亦甚矣。
今魯城壞即壓齊境,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
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羣臣之位,顏色不變,辭令如故。
桓公怒,欲倍其約。
管仲曰:「不可。
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復予魯。
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
專諸者,吳堂邑人也。
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
伍子胥既見吳王僚,說以伐楚之利。
吳公子光曰:「彼伍員父兄皆死於楚而員言伐楚,欲自爲報私讎也,非能爲吳。」吳王乃止。
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慾殺吳王僚,乃曰:「彼光將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乃進專諸於公子光。
光之父曰吳王諸樊。
諸樊弟三人:次曰餘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
諸樊知季子札賢而不立太子,以次傳三弟,欲卒致國於季子札。
諸樊既死,傳餘祭。
餘祭死,傳夷眛。
夷眛死,當傳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吳人乃立夷眛之子僚爲王。
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當立;必以子乎,則光真適嗣,當立。」故嘗陰養謀臣以求立。
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
九年而楚平王死。
春,吳王僚欲因楚喪,使其二弟公子蓋餘、屬庸將兵圍楚之灊;使延陵季子於晉,以觀諸侯之變。
楚發兵絕吳將蓋餘、屬庸路,吳兵不得還。
於是公子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
母老子弱,而兩弟將兵伐楚,楚絕其後。
方今吳外困於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
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
夾立侍,皆持長鈹。
酒既酣,公子光詳爲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
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
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
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爲王,是爲闔閭。
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爲上卿。
其後七十餘年而晉有豫讓之事。
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範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
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寵之。
及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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