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書
書必有神、氣、骨、血、肉,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
書法備於正書,溢而為行草。
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
人貌有好醜,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
凡世之所貴,必貴其難。
真書難於飄揚,草書難於嚴重,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
把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
歐陽文忠公謂余,當使指運而腕不知,此語最妙。
方其運也,左右前後,卻不免攲側,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繩,此之謂筆正。
柳誠懸之言良是,古人得筆法有所自,張長史以劍器,容有是理,雷太簡乃雲聞江聲而筆法進,文與可亦言見蛇鬥而草書長,此殆謬矣。
獻之少時學書,逸少從後取其筆而不可,知其長大必能名世。
僕以為知書不在於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
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獨以其小兒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筆。
不然,則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書也。
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錠,不作張芝作索靖。
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
草書雖是積學乃成,然要是出於欲速。
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
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於學,此弊之極,遂至於周越仲翼,無足怪者。
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王荊公書得五法之法,然不可學,無法故。
僕書盡意作之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風子,更放似言法華。
歐陽叔弼云:子書大似李北海。
予亦自覺其如此。
世或以為似徐書者,非也。
《論書》見諸《東坡集》,歷代翻刻本甚多,較爲珍貴的是宋蜀刊大字本四十卷,十行十六字,繆荃蓀有殘帙,存第四、第五、第十、第十一等五卷;今有上海書畫出版社的《歷代書法論文選》選錄本傳世。
闕:同「缺」。
莊語:《莊子》之語。
放言:大話,玄言。
辯訥:辯,善於辯解、辯論。
訥,說話遲鈍,不善言辭。
結密而無間:結構緊密而不散疏。
寬綽而有餘:結體疏朗而寬松。
虛而寬:虛空而寬松,指執筆不要僵化,要靈活自然。
歐陽文忠公:即歐陽修(1007—1072),北宋文學家、史學家。
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
官至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謚文忠,故稱文忠公。
柳誠懸:即柳公權(778—865),唐代著名書法家。
字誠懸,京兆華原(今陝西耀縣)人。
書法骨力遒健,結構勁緊,自成面目,與顏真卿並稱「顏柳」。
張長史:即張旭,唐書法家。
字伯高,吳郡(今江蘇蘇州)人。
官至金吾長史。
草書最為知名,逸勢奇狀,連綿回繞,具有獨特風格。
雷太簡:即雷簡夫,字太簡。
宋同州郃陽人。
自號「山長」。
宋朱長文《續書斷》云:「簡夫善真、行書,嘗守雅州,聞江聲以悟筆法,跡甚峻快,蜀中珍之」。
文與可:即文同(1018—1079),梓州永泰(今四川鹽亭東)人。
字與可,號笑笑先生,善詩、文、畫竹,書法各體兼工。
獻之:即王獻之,東晉書法家。
字子敬。
王羲之第七子。
逸少:即王羲之。
東晉書法家,字逸少,琅邪(今屬山東)人,官至右軍將軍,會稽內史,人稱王右軍。
筆成冢:宋朱長文《續書斷》云:「釋懷素字藏真,長沙人也,自雲得草書三昧。
始其臨學勤苦,故筆頹萎,作筆冢以瘞文。」
墨成池:晉衛恆《四體書勢》云:「弘農張伯英者,因而轉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書而後練之。
臨池學書,池水盡墨。」
張芝:字伯英,東漢時敦煌人,好書,善章草。
索靖:西晉書法家。
字動安,敦煌人,張芝的姐孫。
匆匆不及草書:謂時間倉促來不及作草書。
不及,亦作不暇。
周越:宋仁宗時人,字子發,能書,集古今人書並更體法。
仲翼:宋仁宗時人。
朱長文《墨池編》云:「工草、隸,頗有時譽。」
王荊公:即王安石(1021—1086)。
北宋文學家、思想家、政治家。
字介甫,號半山。
封荊國公,世稱荊公。
《宣和書譜》謂荊公作行字,率多淡墨疾書,未嘗經意。
言法華:釋言法華,宋代僧人,工書。
歐陽叔弼:歐陽,字叔弼,宋時人,登進士乙科。
知襄州。
善文事,有文集。
李北海:即李邕,字泰和,官至北海太守,人稱李北海,唐代著名書法家。
書法作品一定要有精神、氣韻、骨力、肥瘦、濃淡,五者缺一則不成為書法。
書法要先學好正書,進而再學習行草。
未能正書而寫行草,就像未讀過莊子之語,而動輒口出玄言,這不是真正的道家。
人的相貌有美醜之分,然君子與小人之態,無法掩飾;言語有雄辯與不善言辭之別,然君子與小人的氣質,瞞不住人;書法有工有拙,然君子與小人的心性,卻無法混淆。
大凡世人所貴,必貴其難。
楷書難以飄灑生動,草書難以嚴肅持重,大字難以緊密不散,小字難以寬綽疏朗。
執筆沒有定法,要使掌心虛空而放鬆。
歐陽修對我說:應當以手指運筆而手腕不動,這句話說得真妙。
運筆時,筆前後左右順勢運轉,免不了會出現攲側,當筆停止,筆管竪直,筆鋒與筆管保持在一條直線上時,這就是筆正。
柳公權的話有道理,他說古人筆法都有原由,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筆法,也許有一定的道理。
雷太簡說他聞江流水聲而使筆法大進,文與可也說觀蛇爭鬥而草書有長進,這就有點靠不住了。
王獻之小時候學習書法,父親王羲之從其後拽取毛筆而未能奪掉,便知獻之長大之後必然能在書法方面名世。
我認為善書者不在於執筆牢與不牢,信手寫來而不失筆法,這才是懂得用筆的奧妙。
然而王羲之看重獻之的原因,在於他執筆穩重,精力集中,專注於筆。
否則,天下有力氣的人,個個都成書法家了。
廢筆成堆,磨墨成池水,達不到羲之也能有獻之的水平。
筆用禿千管,墨磨研萬錠,不成張芝也能比上索靖。
書法初始時不要刻意求佳,應放鬆隨意,自然能達佳境。
草書的學習雖然是靠積累而成但它的要點是為了書寫的快速。
古人說「時間倉促來不及作草書」,此語不對。
如果匆匆忙忙之際來不及作草書,而是平時閑靜之時用心於草書,這種錯誤的觀點,一直影響到周越、仲翼等人,也就不足怪了。
我的書法雖然不太好,然而能自出新意,不拘泥於古人,這是我最大的快樂。
王安石的書法得無法之法,正因為他自出機杼而「無法」,所以不可學。
我的書法如果盡心創作,風格則如蔡襄,如果得意而作,風格則如楊凝式,如果放縱作書,風格則似言法華。
歐陽說:「你的書法很像李北海。」我也感覺是這樣。
有人認為我的書法像徐浩,是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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