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
〔宋〕 1039 - 1112 年
苏辙,字子由,一字同叔,晚号颍滨遗老,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文学家、诗人、宰相,“唐宋八大家”之一。
苏辙与父亲苏洵、兄长苏轼齐名,合称“三苏”。
生平学问深受其父兄影响,以散文著称,擅长政论和史论,苏轼称其散文“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其诗力图追步苏轼,风格淳朴无华,文采少逊。
苏辙亦善书,其书法潇洒自如,工整有序。
著有《诗传》、《春秋传》、《栾城集》等行于世。
予幼师事先君(苏辙之父,苏洵),听其言, 观其行事。
今老矣,犹志其一二。
先君平居不治生业,有田一廛, 无衣食之忧;有书数千卷,手缉而校之,以遗子孙。
曰:「读是,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
此孔氏之遗法也。」先君之遗言, 今犹在耳。
其遗书在椟,将复以遗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
盖孔氏之所以教人者,始于洒扫应对进退,及其安之,然后申之以弦歌, 广之以读书。
曰:「道在是矣。
仁者见之,斯以为仁;智者见之, 斯以为智矣。」颜、闵由是以得其德,予、赐由是以得其言,求、由由是以得其政,游、夏由是以得其文,皆因其才而成之。
譬如农夫垦田, 以植草木,小大长短,甘辛咸苦,皆其性也,吾无加损焉, 能养而不伤耳。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
不如丘之好学也。」 如孔子犹养之以学而后成,故古之知道者必由学,学者必由读书。
傅说之诏其君, 亦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而况余人乎?
子路之于孔氏,有兼人之才,而不安于学,尝谓孔子:「有民人社稷, 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孔子非之曰:「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 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凡学而不读书者,皆子路也。
信其所好,而不知古人之成败, 与所遇之可否,未有不为病者。
虽然,孔子尝语子贡矣,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 曰:「然。
非欤?」曰:「非也。
予一以贯之。」一以贯之,非多学之所能致,则子路之不读书, 未可非邪?曰:「非此之谓也。
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以日益之学求日损之道, 而后一以贯之者,可得而见也。」孟子论学道之要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心勿忘,则莫如学,必有事,则莫如读书。
朝夕从事于读书,待其久而自得,则勿忘勿助之谓也。
譬之稼穑,以为无益而舍之,则不耘苗者也;助之长,则揠苗者也。」以孔孟之说考之, 乃得先君之遗意。
昔予先君,以布衣学四方,尝过洛阳,爱其山川,慨然有卜居意,而贫不能遂。
予年将五十,与兄子瞻皆仕于朝,裒橐中之馀,将以成就先志,而获罪于时,相继出走。
予初守临汝,不数月而南迁。
道出颍川,顾犹有后忧,乃留一子居焉,曰:“姑糊口于是。
”既而自筠迁雷,自雷迁循,凡七年而归。
颍川之西三十里,有田二顷,而僦庐以居。
西望故乡,犹数千里,势不能返,则又曰:“姑寓于此。
”居五年,筑室于城之西,稍益买田,几倍其故,曰:“可以止矣。
”盖卜居于此,初非吾意也。
昔先君相彭、眉之间,为归全之宅,指其庚壬曰:“此而兄弟之居也。
”今子瞻不幸已藏于郏山矣!予年七十有三,异日当追蹈前约,然则颍川亦非予居也。
昔贡少翁为御史大夫,年八十一,家在琅琊,有一子,年十二,自忧不得归葬。
元帝哀之,许以王命办护其丧。
谯允南年七十二终洛阳,家在巴西,遗令其子轻棺以归。
今予废弃久矣,少翁之宠,非所敢望,而允南旧事,庶几可得。
然平昔好道,今三十馀年矣,老死所未能免,而道术之馀,此心了然,或未随物沦散。
然则卜居之地,惟所遇可也,作《卜居赋》以示知者。
吾将卜居,居于何所?西望吾乡,山谷重阻。
兄弟沦丧,顾有诸子。
吾将归居,归与谁处?寄籍颍川,筑室耕田。
食粟饮水,若将终焉。
念我先君,昔有遗言:父子相从,归安老泉。
阅岁四十,松竹森然。
诸子送我,历井扪天。
汝不忘我,我不忘先。
庶几百年,归扫故阡。
我师孔公,师其致一。
亦入瞿昙、老聃之室。
此心皎然,与物皆寂。
身则有尽,惟心不没。
所遇而安,孰匪吾宅?西从吾父,东从吾子。
四方上下,安有常处?老聃有言: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子瞻既通守余杭,三年不得代。
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
既得请高密,其地介于淮海之间,风俗朴陋,四方宾客不至。
受命之岁,承大旱之余孽,驱除螟蝗,逐捕盗贼,廪恤饥馑,日不遑给。
几年而后少安,顾居处隐陋,无以自放,乃因其城上之废台而增葺之。
日与其僚览其山川而乐之,以告辙曰:“此将何以名之?”辙曰:“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渔者知泽,安于其所而已。
其乐不相及也,而台则尽之。
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
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
《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因为之赋以告曰:
东海之滨,日气所先。
岿高台之陵空兮,溢晨景之洁鲜。
幸氛翳之收霁兮,逮朋友之燕闲。
舒堙郁以延望兮,放远目于山川。
设金罍与玉斝兮,清醪洁其如泉。
奏丝竹之愤怒兮,声激越而眇绵。
下仰望而不闻兮,微风过而激天。
曾陟降之几何兮,弃溷浊乎人间。
倚轩楹以长啸兮,袂轻举而飞翻。
极千里于一瞬兮,寄无尽于云烟。
前陵阜之汹涌兮,后平野之湠漫。
乔木蔚其蓁蓁兮,兴亡忽乎满前。
怀故国于天末兮,限东西之险艰。
飞鸿往而莫及兮,落日耿其夕躔。
嗟人生之漂摇兮,寄流枿于海壖。
苟所遇而皆得兮,遑既择而后安。
彼世俗之私已兮,每自予于曲全。
中变溃而失故兮,有惊悼而汍澜。
诚达观之无不可兮,又何有于忧患。
顾游宦之迫隘兮,常勤苦以终年。
盍求乐于一醉兮,灭膏火之焚煎。
虽昼日其犹未足兮,俟明月乎林端。
纷既醉而相命兮,霜凝磴而跰⻊鲜。
马踯躅而号鸣兮,左右翼而不能鞍。
各云散于城邑兮,徂清夜之既阑。
惟所往而乐易兮,此其所以为超然者邪。
孟德者,神勇之退卒也。
少而好山林,既为兵,不获如志。
嘉祐中戍秦中,秦中多名山,德出其妻,以其子与人,而逃至华山下,以其衣易一刀十饼,携以入山,自念:“吾禁军也,今至此,擒亦死,无食亦死,遇虎狼毒蛇亦死,此三死者吾不复恤矣。
”惟山之深者往焉,食其饼既尽,取草根木实食之。
一日十病十愈,吐利胀懑无所不至。
既数月,安之如食五谷,以此入山二年而不饥。
然遇猛兽者数矣,亦辄不死。
德之言曰:“凡猛兽类能识人气,未至百步辄伏而号,其声震山谷。
德以不顾死,未尝为动。
须臾,奋跃如将搏焉,不至十数步则止而坐,逡巡弭耳而去。
试之前后如一。

后至商州,不知其商州也,为候者所执。
德自分死矣。
知商州宋孝孙谓之曰:“吾视汝非恶人也,类有道者。
”德具道本末,乃使为自告者置之秦州。
张公安道适知秦州,德称病得除兵籍为民,至今往来诸山中,亦无他异能。
夫孟德可谓有道者也。
世之君子皆有所顾,故有所慕,有所畏。
慕与畏交于胸中未必用也,而其色见于面颜,人望而知之。
故弱者见侮,强者见笑,未有特立于世者也。
今孟德其中无所顾,其浩然之气发越于外,不自见而物见之矣。
推此道也,虽列于天地可也,曾何猛兽之足道哉?
昔予游庐山,见隐者焉,为予言性命之理曰:“性犹日也,身犹月也。
”予疑而诘也。
则曰:“人始有性而已,性之所寓为身。
天始有日而已,日之所寓为月。
日出于东。
方其出也,物咸赖焉。
有目者以视,有手者以执,有足者以履,至于山石草木亦非日不遂。
及其入也,天下黯然,无物不废,然日则未始有变也。
惟其所寓,则有盈阙。
一盈一阙者,月也。
惟性亦然,出生入死,出而生者,未尝增也。
入而死者,未尝耗也,性一而已。
惟其所寓,则有死生。
一生一死者身也。
虽有生死,然而死此生彼,未尝息也。
身与月皆然,古之治术者知之,故日出于卯,谓之命,月之所在,谓之身,日入地中,虽未尝变,而不为世用,复出于东,然后物无不睹,非命而何?月不自明,由日以为明。
以日之远近,为月之盈阙,非身而何?此术也,而合于道。
世之治术者,知其说不知其所以说也。

予异其言而志之久矣。
筑室于斯,辟其东南为小轩。
轩之前廓然无障,几与天际。
每月之望,开户以须月之至。
月入吾轩,则吾坐于轩上,与之徘徊而不去。
一夕举酒延客,道隐者之语,客漫不喻曰:“吾尝治术矣,初不闻是说也。
”予为之反复其理,客徐悟曰:“唯唯。
”因志其言于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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