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
〔明〕 1597 - 1679 年
张岱,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
寓居杭州。
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
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崇祯己卯八月十三,侍南华老人饮湖舫,先月早归。
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余敦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
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蜜橘相饷,畅啖之。
章侯方卧船上嚎嚣。
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余许之。
女郎欣然下,轻绔淡弱,婉嫕可人。
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女郎欣然就饮。
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竟倾家酿而去。
问其住处,笑而不答。
章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
戊寅,同秦一生诣天童访金粟和尚。
到山门,见万工池绿净,可鉴须眉,旁有大锅覆地,问僧,僧曰:“天童山有龙藏,龙常下饮池水,故此水刍秽不入。
正德间,二龙斗,寺僧五六百人撞钟鼓撼之,龙怒,扫寺成白地,锅其遗也。
”入大殿,宏丽庄严。
折入方丈,通名刺。
老和尚见人便打,曰“棒喝”。
余坐方丈,老和尚迟迟出,二侍者执杖、执如意先导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
”又曰:“怎么行礼?”盖官长见者皆下拜,无抗礼,余屹立不动,老和尚下行宾主礼。
侍者又曰:“老和尚怎么坐?”余又屹立不动,老和尚肃余坐。
坐定,余曰:“二生门外汉,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开示。
勿劳棒喝,勿落机锋,只求如家常白话,老实商量,求个下落。
”老和尚首肯余言,导余随喜。
早晚斋方丈,敬礼特甚。
余遍观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春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锯者、劈者、菜者、饭者,狰狞急遽,大似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
老和尚规矩严肃,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
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
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
盖技也而进乎道矣。
戊寅冬,余在留都,同族人隆平侯与其弟勋卫、甥赵欣城,贵州杨爱生,扬州顾不盈,余友吕吉士、姚简叔,姬侍王月生、顾眉、董白、李十、杨能,取戎衣衣客,并衣姬侍。
姬侍服大红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马,鞲青骹,绁韩卢,统箭手百馀人,旗帜棍棒称是,出南门,校猎于牛首山前后,极驰骤纵送之乐。
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猫狸七。
看剧于献花岩,宿于祖茔。
次日午后猎归,出鹿麂以飨士,复纵饮于隆平家。
江南不晓猎较为何事,余见之图画戏剧,今身亲为之,果称雄快。
然自须勋戚豪右为之,寒酸不办也。
儿时跨苍头颈,犹及见王新建灯。
灯皆贵重华美,珠灯料丝无论,即羊角灯亦描金细画,缨络罩之。
悬灯百盏尚须秉烛而行,大是闷人。
余见《水浒传》“灯景诗”有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已尽灯理。
余谓灯不在多,总求一亮。
余每放灯,必用如椽大烛,专令数人剪卸烬煤,故光迸重垣,无微不见。
十年前,里人有李某者,为闽中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
灯成而抚台已物故,携归藏椟中。
又十年许,知余好灯,举以相赠,余酬之五十金,十不当一,是为主灯。
遂以烧珠、料丝、羊角、剔纱诸灯辅之。
而友人有夏耳金者,剪采为花,巧夺天工,罩以冰纱,有烟笼芍药之致。
更用粗铁线界划规矩,匠意出样,剔纱为蜀锦,墁其界地,鲜艳出人。
耳金岁供镇神,必造灯一些,灯后,余每以善价购之。
余一小傒善收藏,虽纸灯亦十年不得坏,故灯日富。
又从南京得赵士元夹纱屏及灯带数副,皆属鬼工,决非人力。
灯宵,出其所有,便称胜事。
鼓吹弦索,厮养臧获,皆能为之。
有苍头善制盆花,夏间以羊毛炼泥墩,高二尺许,筑“地涌金莲”,声同雷炮,花盖亩馀。
不用煞拍鼓饶,清吹唢呐应之,望花缓急为唢呐缓急,望花高下为唢呐高下。
灯不演剧,则灯意不酣;然无队舞鼓吹,则灯焰不发。
余敕小傒串元剧四五十本。
演元剧四出,则队舞一回,鼓吹一回,弦索一回。
其间浓淡繁简松实之妙,全在主人位置。
使易人易地为之,自不能尔尔。
故越中夸灯事之盛,必曰“世美堂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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