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山外骨而中肤。
外骨,故峭石危立,望之若剑戟罢虎之林。
中肤,故果木繁,而松之抉石罅出者,欹嵚虬曲,与石争怒,其干压霜雪不得伸,故旁行侧偃,每十馀丈。
其面削,不受足,其背坦,故游者可迂而达。
其石皆锐下而丰上,故多飞动。
其叠而上者,渐高则渐出。
高者屡数十寻,则其出必半仄焉。
若半圮之桥,故登者栗。
其下皆奔泉,夭矫曲折,触巨细石皆斗,故鸣声彻昼夜不休。
其山高古幽奇,无所不极。
述其最者:初入得盘泉,次曰悬空石,最高曰盘顶也。
泉莽莽行,至是落为小潭,白石卷而出,底皆金沙,纤鱼数头,尾鬣可数,落花漾而过,影彻底,忽与之乱。
游者乐,释衣,稍以足沁水,忽大呼曰“奇快”,则皆跃入,没胸,稍溯而上,逾三四石,水益哗,语不得达。
间或取梨李掷以观,旋折奔舞而已。
悬空石数峰,一壁青削到地,石粘空而立,如有神气性情者。
亭负壁临绝涧,涧声上彻,与松韵答。
其旁为上方精舍,盘之绝胜处也。
盘顶如初抽笋,锐而规,上为窣诸波,日光横射,影落塞外,奔风忽来,翻云抹海。
住足不得久,乃下。
迂而僻,且无石级者,曰天门开。
从髻石取道,阔以掌,山石碍右臂,左履虚不见底,大石中绝者数。
先与导僧约,遇绝崄处,当大笑。
每闻笑声,皆胆落。
扪萝探棘,更上下仅得度。
两岩秀削立,太古云岚,蚀壁皆翠。
下得枰石,方广可几筵。
抚松下瞰,惊定乃笑。
世上无拼命人,恶得有此奇观也。
面有洞嵌绝壁,不甚阔,一衲攀而登,如猕猴。
余不往,谓导僧曰:“上山险在背,肘行可达。
下则目不谋足,殆已,将奈何?”僧指其凸曰:“有微径,但一壁峭而油,不受履,过此,虽险,可攀至脊。
迂之即山行道也。
”僧乃跣,蛇矫而登。
下布以缒,健儿以手送余足,腹贴石,石腻且外欹,至半,体僵,良久足缩,健儿努以手从,遂上。
迨至脊,始咋指相贺,且相戒也。
峰名不甚雅,不尽载。
其洞壑初不名,而新其目者,曰石雨洞,曰慧石亭。
洞在下盘,道听涧声,觅之可得。
石距上方百步,纤瘦丰妍不一态,生动如欲语。
下临飞涧,松鬣覆之,如亭。
寐可凭,坐可茵,闲可侣,故慧之也。
其石泉奇僻,而蛇足之者,曰红龙池。
其洞天成可庵者,曰瑞云庵之前洞,次则中盘之后岭也。
其山壁窈窕秀出而寺废者,曰九华顶,不果上。
其刹宇多,不录。
寄投者,曰千像,曰中盘,曰上方,曰塔院也。
其日为七月朔,数得十。
偕游者,曰苏潜夫、小修、僧死心、宝方、寂子也。
其官于斯而以旧雅来者,曰钟刺史君威也。
其不能来,而以书讯且以蔬品至者,曰李郎
余尝读白乐天《江州司马厅记》,言自武德以来,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设官之制。
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那司马之职尽去,惟员与体在。
余以隆庆二年秋,自吴兴改倅邢州。
明年夏五月茬任,实司那之马政。
今马政无所为也,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
所谓司马之职尽去,真如乐天所云者。
而乐天又言: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
守土臣不可观游,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以足为乐。
而邢,古河内,在太行山麓。
《禹贡》衡津、大陆,并其境内。
太史公称”邯郸亦漳、河间一都会”,“其谣俗犹有赵之风”。
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而日闭门不出,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余亦无以有之。
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能自适,现其所为诗,绝不类古迁谪者,有无聊不平之意。
则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虽微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来,忽已秋中,颇能以书史自误。
顾街内无精庐,治一土室,而户西向,寒风烈日,霖雨飞霜,无地可避。
几榻亦不能具。
月得俸黍米二石。
余南人,不惯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差不愧于乐天。
因诵其语以为《厅记》。
使乐天有知,亦以谓千载之下,乃有此同志者也。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
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馀姚。
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
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
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
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
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
”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
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
五六年,始尽雠其直。
安亭俗呰窳而田恶。
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
余于家事,未尝訾省。
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菜,岁苦旱而独收。
每稻熟,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
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
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
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
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
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
余谓:“得无有所恨耶?”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恸,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然张公负君耳!”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
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
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
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由义兴而左泛,曰东久。
九者,九里袤也,水皆缥碧,两山旁袭之,掩映乔木,黄云储野,得夕照为益奇。
时余病足,李生亦病,为李觅一兜子,并余弟所携笋舆三,为一行,其三人为一行,可四里许,抵洞,始隆然若覆墩耳。
张生者,故尝游焉,谓余当从后洞入,毋从前洞入。
所以毋从前洞者,前路宽,一览意辄尽,无复馀。
意尽而穿横关,险狭甚多,中悔不能达。
余乃决策从后入。
多到炬火前导,始委身一窍,鱼贯而下。
渐下渐滑,且峻级不能尽受足。
后趾俟前趾发乃发,迫则以肩相辅。
其上隘,又不能尽受肩。
如是数十百级,稍稍睹前行人,如烟霞中鸟;又闻若瓮中语者。
发炬则大叫惊绝。
巨乃乳皆下垂,崛㠥甗锜,玲珑晶莹,不可名状。
大抵色若渔阳媚玉,而润过之。
稍西南为大盘石,石柱踞其上,旁有所谓床及丹灶、盐廪者。
稍东,地欹下而湿,迹之则益湿,且益洼不可究,即所谓仙人田也。
回顾所入窍,不知几百丈,荧荧若日中沬,时现时灭。
久之,路几断。
其下穿不二尺所,余扶服过,下上凡百馀级。
忽呀然中辟,可容万人坐。
石乳之下垂者,愈益奇,为五色自然,丹雘晃烂刺人眼。
大者如玉柱,或下垂至地,所不及者尺所;或怒发上,不及者亦尺所;或上下际不接者仅一发。
石状如虬,如跃龙,如奔狮,如踞象,如莲花,如钟鼓,如飞仙,如僧胡,诡不可胜纪。
余时惫足益蹇,强作气而上,至石台,俯视朗然。
洞之胜,至是而既矣。
会所赍酒脯误失道,呼水饮之,乃出。
张公者,故汉张道陵,或曰张果;非也。
道陵事在蜀颇著。
许远游贻逸少书称:“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汉末得道之徒多在焉。
”此亦岂其一耶?王子曰,余向所睹石床、丹灶、盐米廪及棋局者,仿佛貌之耳。
乌言仙迹哉!乌言仙迹哉!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
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
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
余大惊喜。
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
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
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
有老僧以手背采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
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
剧完,将曙,解缆过江。
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醉叟者,不知何地人,亦不言其姓字,以其常醉,呼曰醉叟。
岁一游荆澧间,冠七梁冠,衣绣衣,高权阔辅,修髯便腹,望之如悍将军。
年可五十馀,无伴侣弟子。
手提一黄竹篮,尽日酣沉,白昼如寐。
百步之外,糟风逆鼻。
遍巷陌索酒,顷刻数十馀家,醉态如初。
不谷食,唯啖蜈蚣、蜘蛛、癞虾䗫,及一切虫蚁之类。
市儿惊骇,争握诸毒以供,一游行时,随而观者常百馀人。
人有侮之者,漫作数语,多中其阴事,其人骇而反走。
篮中尝畜乾蜈蚣数十条。
问之,则曰:“天寒酒可得,此物不可得也。

伯修予告时,初闻以为传言者过,召而饮之。
童子觅毒虫十馀种进,皆生啖之。
诸小虫浸渍杯中,如鸡在醢,与酒俱尽。
蜈蚣长五六寸者,夹以柏叶,去其钳,生置口中,赤爪狞狞曲伸唇髭间,见者肌栗。
叟方得意大嚼,如饭熊白豚乳也。
问诸味孰佳?叟曰:“蝎味大佳,惜南中不可得。
蜈蚣次之,蜘蛛小者胜。
独蚁不可多食,多食则闷。
”问食之有何益?曰:“无益,直戏耳。
”后与余往来渐熟,每来踞坐砌间,呼酒痛饮,或以客礼礼之,即不乐。
信口浪谈,事多怪诞。
每数十数,必有一二说入微者。
诘之不答,再诘之,即佯以他辞对。
一日,偕诸舅出游,谈及金、焦之胜,道值叟,二舅言某年曾登金山。
叟笑曰:“得非某参戎置酒,某幕客相从乎?”二舅惊愕,诘其故,不答。
后有人窃窥其篮,见有若告身者,或云曾为彼中万户,理亦有之。
叟踪迹怪异,居止无所,晚宿古庙,或阛阛檐下。
口中常提“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凡行住坐眠,及对谈之时,皆呼此二语。
有询其故者,叟终不对。
往余赴部时,犹见之沙市,今不知在何所矣。
石公曰:“余于市肆间,每见异人,恨不得其踪迹。
因叹山林岩壑,异人之所窟宅,见于市肆者,十一耳。
至于史册所记稗官所书又不过市肆之十一其人既无自见之心所与游又皆屠沽市贩游僧乞食之辈贤士大夫知而传之者几何?余往闻澧州有冠仙姑及一瓢道人。
近日武,汉之间,有数人行事亦怪,有一人类知道者。
噫,岂所谓龙德而隐者哉!”
大江自三峡来,所遇无非石者,势常结约不舒。
至西陵以下,岸多沙泥,当之辄靡,水始得遂其剽悍之性。
如此者凡数百里,皆不敢与之争,而至此忽与石遇。
水汹涌直下,注射拳石,石堮堮力抵其锋,而水与石始若相持而战。
以水战石,则汗汗田田滹滹幹幹,劈之为林,蚀之为窍,锐之为剑戟,转之为虎兕,石若不能无少让者。
而以石战水,壁立雄峙,怒狞健鸷,随其洗磨;簸荡之来,而浪返涛回,触而徐迈,如负如背;千万年来,极其力之所至,止能损其一毛一甲,而终不能啮骨理而动龈齶。
于是,石常胜而水常不胜,此所以能为一邑砥柱而万世赖焉者也。
予与长石诸公,步其颠,望江光皓森,黄山如展筛,意甚乐之。
已而见山下石磊磊立,遂走矶上,各据一石而坐。
静听水石相搏,大如旱雷,小如哀玉。
而细睇之,或形如钟鼎,色如云霞,文如篆籀。
石得水以助发其妍而益之媚,不惟不相害,而且相与用。
予叹曰:“士之值坎禀不平,而激为文章以垂后世者,何以异此哉!”山以玄德娶孙夫人于此、石被睇锦,故名。
其下即刘郎浦。
是日同游者,王中秘季清,曾太史长石,文学王伯雨、高守中、张翁伯、王天根也。
太湖,东南巨浸也。
广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
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
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
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唯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
故凡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
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
仲山王先生居之。
先生早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
父子并中年失偶,而皆不娶。
日以诗画自娱。
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峰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地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
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
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壒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
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
今仲山父子嘉遁于明时,则其于一切世分若太空浮云,曾不足入其胸次矣。
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
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
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
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
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
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
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
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
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
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
夙习未除,故态难脱。
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
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
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
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
岁辛亥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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