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
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
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
始朝廷以声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学者犹袭五代之弊,独吾州之士,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
方是时,四方指以为迂阔。
至于郡县胥史,皆挟经载笔,应对进退,有足观者。
而大家显人,以门族相上,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谓之江乡。
非此族也,虽贵且富,不通婚姻。
其民事太守县令,如古君臣,既去,辄画象事之,而其贤者,则记录其行事以为口实,至四五十年不忘。
商贾小民,常储善物而别异之,以待官吏之求。
家藏律令,往往通念而不以为非,虽薄刑小罪,终身有不敢犯者。
岁二月,农事始作。
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
数十百人为曹,立表下漏,鸣鼓以致众。
择其徒为众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止,惟二人之听。
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罚。
量田计功,终事而会之,田多而丁少,则出钱以偿众。
七月既望,谷艾而草衰,则仆鼓决漏,取罚金与偿众之钱,买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乐饮食,醉饱而去,岁以为常。
其风俗盖如此。
故其民皆聪明才智,务本而力作,易治而难服。
守令始至,视其言语动作,辄了其为人。
其明且能者,不复以事试,终日寂然。
苟不以其道,则陈义秉法以讥切之,故不知者以为难治。
今太守黎侯希声,轼先君子之友人也。
简而文,刚而仁,明而不苟,众以为易事。
既满将代,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上不夺其请。
既留三年,民益信,遂以无事。
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作远景楼,日与宾客僚吏游处其上。
轼方为徐州,吾州之人以书相往来,未尝不道黎侯之善,而求文以为记。
嗟夫,轼之去乡久矣。
所谓远景楼者,虽想见其处,而不能道其详矣。
然州人之所以乐斯楼之成而欲记焉者,岂非上有易事之长,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有马者借人乘之。
今亡矣夫。」是二者,于道未有大损益也,然且录之。
今吾州近古之俗,独能累世而不迁,盖耆老昔人岂弟之泽,而贤守令抚循教诲不倦之力也,可不录乎!若夫登临览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轼将归老于故丘,布衣幅巾,从邦君于其上,酒酣乐作,援笔而赋之,以颂黎侯之遗爱,尚未晚也。
太师王公讳彦章,字子明,郓州寿张人也。
事梁为宣义军节度使,以身死国,葬于郑州之管城。
晋天福二年,始赠太师。
公在梁以智勇闻,梁、晋之争数百战,其为勇将多矣,而晋人独畏彦章。
自乾化后,常与晋战,屡困庄宗于河上。
及梁末年,小人赵岩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将多以谗不见信,皆怒而有怠心,而梁亦尽失河北,事势已去,诸将多怀顾望。
独公奋然自必,不少屈懈,志虽不就,卒死以忠。
公既死,而梁亦亡矣。
悲夫!五代终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国而八姓。
士不幸而出乎其时,能不污其身得全其节者鲜矣。
公本武人,不知书,其语质,平生尝谓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盖其义勇忠信,出于天性而然。
予于《五代书》,窃有善善恶恶之志,至于公传,未尝不感愤叹息,惜乎旧史残略,不能备公之事。
康定元年,予以节度郑官来此,求于滑人,得公之孙睿所录家传,颇多于旧史,其记德胜之战尤详。
又言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欲自经于帝前。
公因用笏画山川,为御史弹而见废。
又言公五子,其二同公死节。
此皆旧史无之。
又云,公在滑,以谗自归于京师;而《史》云召之。
是时梁兵尽属段凝,京师羸兵不满数千,公得保銮五百人之郓州,以力寡败于中者;而《史》云将五千以往者,亦皆非也。
公之攻德胜也,初受命于帝前,期以三日破敌,梁之将相,闻者皆窃笑。
及破南城,果三日。
是时庄宗在魏,闻公复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驰马来救,已不及矣。
庄宗之善料,公之善出奇,何其神哉!今国家罢兵四十年,一旦元昊反,败军杀将,连四五年,而攻守之计至今未决。
予尝独持用奇取胜之议,而叹连将屡失其机。
时人闻予说者,或笑以为狂,或忽若不闻,虽予亦惑,不能自信。
及读公家传,至于德胜之捷,乃知古之名将必出于奇,然后能胜。
然非审于为计者不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下伟男子之所为,非拘牵常算之士可到也。
每读其传,未尝不想见其人。
后二年,予复来通判州事。
岁之正月,过俗所谓铁枪寺者,又得公画像而拜焉。
岁久磨灭,隐隐可见,亟命工完理之,而不敢有加焉,惧失其真也。
公尤善用枪,当时号王铁枪,公死已百年,至今俗犹以名其寺,童儿牧竖皆知王铁枪之为良将也。
一枪之勇,同时岂无?而公独不朽者,岂其忠义之节使然欤?画已百馀年矣,完之复可百年,然公之不泯者,不系乎画之存不存也。
而予尤区区如此者,盖其希慕之至焉耳。
读其书,尚想乎其人,况得拜其像识其面目,不忍见其坏也。
画既完,因书予所得者于后,而归其人使藏之。
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
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
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
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
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
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有蓬四垣张子居官,童子晨谒:「有驹在门,张子迎客。」平生故人予致其馈客以飧,撷露菊之清英,剪霜杞之芳根,芬敷满前,无有馨膻。
客愠而作,谓余曷然?张子始叹终笑以言。
陋虽尔弃,分则余安。
子闻之乎?胶西先生为世达者,文章行义遍满天下,出守胶西。
曾是不饱,先生不愠赋以自笑。
先生哲人大守尊官食若不厌,况于余焉。
不称是,惧敢谋其他,请卒予说。
子无我嗟,冥冥之中实有神物主司下人,不间毫发。
夫德不称享者,殃劳不称费者,罚予身甚微。
余事甚贱,聊逍遥于枯槁,庶自远于人患,客谢而食,如膏如饴,兹山林之所乐,予与尔其安之。
沱江自岷而别,张若、李冰之守蜀,始作堋以揵水,而阔.沟以导之,大溉蜀郡、广汉之田,而蜀已富饶。
今成都二水,皆江沱支流,来自西北而汇于府之东南,乃所谓二江双流者也。
沱旧循南隍,与江并流以东。
唐人高骈始凿新渠,缭出府城之北,然犹合于旧渚。
渚者,合江故亭。
唐人宴饯之地,名士题诗往往在焉。
从茀不治,余始命葺之,以为船官治事之所。
俯而观水,沧波修阔,渺然数里之远,东山翠麓,与烟林篁竹列峙.于其前。
鸣瀬抑扬,鸥鸟上下。
商舟渔艇,错落游衍。
春朝秋夕置酒其上,亦一府之佳观也。
既而主吏请记其事,余以为蜀田仰成官渎,不为塘埭以居水,故陂湖汉漾之胜.比他方为少。
倘能悉知潴水之利,则蒲鱼菱芡之饶,固不减于蹲鸱之助。
古之人多因事以为饰,俾其得地之利,又从而有观游之乐,岂不美哉?兹或可书以视后,盖因合江而发之。
猗欤子玉,南国之秀。
甚敏而文,声发自幼。
从横武库,炳蔚文囿。
独以诗鸣,天锡雄咮。
元轻白俗,郊寒岛瘦。
嘹然一吟,众作卑陋。
凡今卿相,伊昔朋旧。
平视青云,可到宁骤。
孰云坎轲,白发垂脰。
才高绝俗,性疏来诟。
谪居穷山,遂侣猩狖。
夜衾不絮,朝甑绝馏。
慨然怀归,投弃缨绶。
潜山之麓,往事神后。
道味自饴,世芬莫嗅。
凡世所欲,有避无就。
谓当乘除,并畀之寿。
云何不淑,命也谁咎。
顷在钱塘,惠然我觏。
相从半岁,日饮醇酎。
朝游南屏,莫宿灵鹫。
雪窗饥坐,清阕间奏。
沙河夜归,霜月如昼。
纶巾鹤氅,惊笑吴妇。
会合之难,如次组绣。
翻然失去,覆水何救。
维子耆老,名德俱茂。
嗟我后来,匪友惟媾。
子有令子,将大子后。
颀然二孙,则谓我舅。
念子永归,涕如悬霤。
歌此奠诗,一樽往侑。
熙宁四年二月某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苏轼,谨昧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
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言灯事。
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稿私室,以待斧钺之诛;而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府司,则买灯之事寻已停罢,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
惊喜过望,以至感泣。
何者?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尧舜禹汤之所勉强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
顾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幡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
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伏戎狄矣。
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脑,尽力所至,不知其它。
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是以试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
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服强暴。
至于人主所恃者谁与?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
”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
聚则为君民,散则为仇雠。
聚散之间,不容毫厘。
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
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
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
木无根则稿,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
此理之必然,不可逭之灾也。
其为可畏,从古以然。
苟非乐祸好亡,狂易丧志,则孰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
昔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赂伯石以安巨室,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已也。
”惟商鞅变法,不顾人心,虽能骤至富彊,亦以召怨天下。
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失也;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车裂以狥,而秦人莫哀。
君臣之间,岂愿如此。
宋襄公虽行仁义。
失众而亡;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
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
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
庾亮之召苏峻,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为危辱。
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
中外之人,无贤不肖,皆言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使副判官,经今百年,未尝阙事
仲弓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
尔所不知,人其舍诸?”便见仲弓与圣人用心之大小。
推此义,则一心可以丧邦,一心可以兴邦,只在公私之间尔。
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
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
然世之仕者,临财当事不能自克,常自以为不必败,持不必败之意,则无所不为矣。
然事常至于败而不能自已,故设心处事,戒之在初,不可不察。
借使役,用权智,百端补治,幸而得免,所损已多,不若初不为之为愈也。
司马微《坐忘论》云:“与其巧持于末,孰若拙戒于初。
”此天下之要言,当官处事之大法,用力简而见功多,无如此言者。
人能思之,岂复有悔吝耶?
事君如事亲,事官长如兄长,与同僚如家人,待群吏如奴仆,爱百姓如妻子,处官事如家事,然后为能尽吾之心。
如有毫末不至,皆吾心有所未至也。
故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
岂有二理哉!
当官处事,常思有以及人。
如科率之行,既不能免,便就其间,求其所以使民省力,不使重为民害,其益我矣。
不与人争者,常得利多;退一步者,常进百步;取之廉者,得之常过其初;约于今者,必有垂报于后,不可不思也。
惟不能少自忍必败,此实未知利害之分、贤愚之别也。
予尝为泰州狱掾,颜岐夷仲以书劝予治狱次第,每一事写一幅相戒。
如夏月处罪人,早间在东廓,以辟日色之类。
又如狱中遣人勾追之类,必使之毕此事,不可更别遣人,恐其受赂已足,不肯毕事也。
又如监司郡守严刻过当者,须平心定气,与之委屈详尽,使之相从而后已。
如未肯从,再当如此详尽,其不听者少矣。
当官之法,直道为先。
其有未可一直向前,或直前反败大事者,须用冯宣徽惠穆秤停之说。
此非特小官然也,为天下国家当知之。
黄兑刚中尝为予言:顷为县尉,每遇检尸,虽盛暑亦先饮少酒,捉鼻亲视,人命至重,不可避少臭秽,使人横死无所申诉也。
范侍良育作库务官,随人箱笼,只置厅上,以防疑谤。
凡若此类,皆守臣所宜详知也。
当官既自廉洁,又须关防小人,如文字历引之类,皆须明白,以防中伤,不可不至慎,不可不详知也。
当官者,难事勿辞,而深避嫌疑,以至请诚遇人,而深避文法,如此则可以免。
前辈尝云小人之性,专务苛且。
明日有事,今日得休且休。
当官者,不可徇其私意,忽而不治。
谚有之曰:“劳心不如劳力。
”此实要言也。
徐丞相择之尝言:“前辈尽心职事。
”仁庙朝有为京西转运使者,一日见监窑官,问:“日所烧柴凡几灶?”曰:“十八九灶。
”曰:“吾所见者十一灶,何也?”窑官愕然。
盖转运使者,晨起望窑中所出烟几道知之。
其尽心如此。
前辈尝言吏人不怕严只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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