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以任賢使能而興,棄賢專己而衰。
此二者必然之勢,古今之通義,流俗所共知耳。
何治安之世有之而能興,昏亂之世雖有之亦不興?蓋用之與不用之謂矣。
有賢而用,國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猶無有也。
商之興也有仲虺、伊尹,其衰也亦有三仁②。
周之興也同心者十人,其衰也亦有祭公謀父、內史過。
兩漢之興也有蕭、曹、寇、鄧之徒,其衰也亦有王嘉、傅喜、陳蕃、李固之衆⑥。
魏、晉而下,至於李唐,不可遍舉,然其間興衰之世,亦皆同也。
由此觀之,有賢而用之者,國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猶無有也,可不慎歟?
今猶古也,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今之士民亦古之士民。
古雖擾攘之際,猶有賢能若是之衆,況今太寧,豈曰無之?在君上用之而已。
博詢衆庶,則才能者進矣;不有忌諱,則讜直之路開矣;不邇小人,則讒諛者自遠矣;不拘文牽俗,則守職者辨治矣;不責人以細過,則能吏之志得以盡其效矣。
苟行此道,則何慮不跨兩漢,軼三代,然後踐五帝、三皇之塗哉!
清照啓:素習義方,粗明詩禮。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釘已具。
嘗藥雖存弱弟,應門惟有老兵。
既而蒼皇,因成造次。
信彼如簧之舌,惑茲似錦之言。
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身幾欲死,非玉鏡架亦安知。
俛難言,優柔莫決。
呻吟未定,強以同歸;視聽才分,實難共處。
忍以桑榆之晚節,配茲駔儈之下才。
身既懷臭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璧之將往,決欲殺之。
遂肆侵凌,日加毆擊。
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
局天扣地,敢效談娘之善訴;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外援難求,自陳何害,豈期末事,乃得上聞。
取自宸衷,付之廷尉。
被桎梏而置對,同兇醜以陳詞。
豈惟賈生羞絳、灌爲伍,何啻老子與韓非同傳。
但祈脫死,莫望償金。
友兇橫者十旬,蓋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豈是人爲!抵雀捐金,利當安往?將頭碎璧,失固可知。
實自謬愚,分知獄市。
此蓋伏遇內翰承旨,搢紳望族,冠蓋清流,日下無雙,人間第一。
奉天克復,本緣陸贄之詞;淮蔡底平,實以會昌之詔。
哀憐無告,雖未解驂;感戴鴻恩,如真出己。
故茲白首,得免丹書。
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
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
高鵬尺,本異升沉;火鼠冰蠶,難同嗜好。
達人共悉,童子皆知。
願賜品題,與加湔洗。
誓當布衣蔬食,溫故知新。
再見江山,依舊一瓶一鉢;重歸畎畝,更須三沐三薰。
忝在葭莩,敢茲塵瀆。
晏叔原,臨淄公之暮子也。
磊隗權奇,疏於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模,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
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於下位。
平生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持論甚高,未嘗以沽世。
餘嘗怪而問焉,曰:“我槃跚勃窣,猶獲罪於諸公,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
”乃獨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
士大夫傳之,以爲有臨淄之風耳,罕能味其言也。
餘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
”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而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乃共以爲然。
雖若此,至其樂府,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
餘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
道人法秀獨非餘以筆墨勸淫,於我法中當下犁舌之獄,特未見叔原之作耶?雖然,彼富貴得意,室有倩盼慧女,而主人好文,必當市致千金,家求善本,曰:“獨不得與叔原同時耶!”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虞;苦節臞儒,晚悟裙裾之樂,鼓之舞之,使宴安酖毒而不悔,是則叔原之罪也哉?山谷道人序。
“梵志翻着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一切衆生顛倒,類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
昔茅容季偉,田家子爾,殺雞飯其母,而以草具飯郭林宗。
林宗起拜之,因勸使就學,遂爲四海名士,此翻着襪法也。
今人以珍饌奉客,以草具奉其親,涉世之事,合義則與己,不合義則稱親,萬世同流,皆季偉之罪人也。
——《豫章黃先生文集》
士有抱青雲之器,而陸沉①林皋之下,與麋鹿同羣,與草木共盡。
獨託於無用之空言,以爲千歲不朽之計。
謂其怨邪?則其言仁義之澤也;謂其不怨邪?則又傷己不見其人。
然則,其言不怨之怨也。
夫寒暑相推,草木與榮衰焉,慶榮而吊衰,其鳴皆若有謂,候蟲是也;不得其平,則聲若雷霆,澗水是也;寂寞無聲,以宮商考之,則動而中律,金石絲竹是也。
維金石絲竹之聲,《國風》、《雅》、《頌》之言似之;澗水之聲,楚人之言似之;至於候蟲之聲,則末世詩人之言似之。
今夫詩人之玩於詞,以文物爲工,終日不休;若舞②世之不知者,以待世之知者然。
然其喜也,無所於逢;其怨也,無所於伐。
能春能秋,能雨能暘,發於心之工伎而好其音,造物者不能加焉。
故餘無以命之,而寄於候蟲焉。
清江胡宗元,自結髮迄於白首,未嘗廢書,其胸次所藏,未肯下一世之士也。
前莫挽,後莫推,是以窮於丘壑。
然以其耆老於翰墨,故後生晚出,無不讀書而好文。
其卒也,子弟門人,次其詩爲若干卷。
宗元之子遵道,嘗與予爲僚,故持其詩來求序於篇。
自觀宗元之詩,好賢而樂善,安土而俟時,寡怨之言也。
可以追次其平生,見其少長不倦,忠信之士也。
至於遇變而出奇,因難而見巧,則又似予所論詩人之態也。
其興託高遠,則附於《國風》;其忿世疾邪,則附於《楚辭》。
後之觀宗元詩者,亦以是求之。
故書而歸之胡氏。
——《山谷集》
王荊公書字,得古人法,出於楊虛白①。
虛白自書詩云:“浮世百年今過半,較它蘧瑗②十年遲。
”荊公此二帖近之。
往時李西臺③喜學書,題少師④大字壁後雲:“枯杉倒檜霜天老,松煙麝煤陰雨寒。
我亦生來有書癖,一回入寺一回看。
”西臺真能賞音。
今金陵定林寺壁,荊公書數百字,未見賞音者。
——《山谷集》
崇寧三年十一月,餘謫處宜州半歲矣。
官司謂餘不當居關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子城南餘所僦舍“喧寂齋”。
雖上雨旁風,無有蓋障,市聲喧憒,人以爲不堪其憂;餘以爲家本農耕,使不從進士,則田中廬舍如是,又可不堪其憂耶?既設臥榻,焚香而坐,與西鄰屠牛之機相值。
爲資深書此卷,實用三錢買雞毛筆書。
——《豫章黃先生文集》
凡書畫當觀韻。
往時李伯時爲餘作李廣奪胡兒馬②,挾兒南馳,取胡兒弓引滿以擬追騎。
觀箭鋒所直,發之人馬皆應弦也。
伯時笑曰:“使俗子爲之,當作中箭追騎矣。
”餘因此深悟畫格。
此與文章同一關紐,但難入人神會耳。
——《豫章黃先生文集》
幼安弟喜作草,攜筆東西家,動輒龍蛇滿壁,草聖之聲欲滿江西,來求法於老夫。
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蚋聚散,未嘗一事橫於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
譬如木人舞中節拍,人嘆其工,舞罷則又蕭然矣,幼安然吾言乎?
——《豫章黃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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