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
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
故其吁俞之声,欢欣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
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
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谨刑也。

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
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
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四岳曰:“鲧可用。
”尧曰:“不可。
鲧方命圮族。
”既而曰:“试之。
”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呜呼!尽之矣。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
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
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
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
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
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
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
”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制其喜怒,而不失乎仁而已矣。
《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庆历三年,轼始总角入乡校,士有自京师来者,以鲁人石守道所作《庆历圣德诗》示乡先生。
轼从旁窥观,则能诵习其词,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轼曰:“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先生奇轼言,尽以告之。
且曰:“韩、范、富、欧阳,此四人者,人杰也。
”时虽未尽了,则已私识之矣。
嘉祐二年,始举进士至京师,则范公殁。
既葬而墓碑出,读之至流涕,曰:“吾得其为人。
”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欤?
是岁登第,始见知于欧阳公,因公以识韩、富,皆以国士待轼,曰:“恨子不识范文正公。
”其后三年,过许,始识公之仲子今丞相尧夫。
又六年,始见其叔彝叟京师。
又十一年,遂与其季德孺同僚于徐。
皆一见如旧,且以公遗稿见属为叙。
又十三年,乃克为之。
呜呼!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叙而传。
然不敢辞者,自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
彼三杰者,皆得从之游,而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
若获挂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岂非畴昔之愿也哉!
古之君子,如伊尹、太公、管仲、乐毅之流,其王霸之略,皆素定于畎亩中,非仕而后学者也。
淮阴侯见高帝于汉中,论刘、项短长,画取三秦,如指诸掌。
及佐帝定天下,汉中之言,无一不酬者。
诸葛孔明卧草庐中,与先主论曹操、孙权,规取刘璋,因蜀之资,以争天下,终身不易其言。
此岂口传耳受,尝试为之,而侥幸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则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以遗宰相,天下传诵。
至用为将,擢为执政,考其平生所为,无出此书者。
今其集二十卷,为诗赋二百六十八,为文一百六十五。
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弟,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湿,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
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
故天下信其诚,争师尊之。
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
”非有言也,德之发于口者也。
又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
”非能战也,德之见于怒者也。
元祐四年四月十一日。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
某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
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
”又曰:“辞达而已矣。
”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
求物之妙,如系风捕景,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
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
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
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
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
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
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两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
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
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
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
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
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
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
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
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
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
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象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
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
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
余告之故。
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
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
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
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
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
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
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
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
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
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
方山子傥见之欤?
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
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
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馀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
余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
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盖一二见而已。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
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
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
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
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
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
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
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
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邪?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
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
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
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
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
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月极明于中秋,观中秋之月,临水胜;临水之观,宜独往;独往之地,去人远者又胜也。
然中秋多无月,城郭宫室,安得皆临水?盖有之矣,若夫远去人迹,则必空旷幽绝之地。
诚有好奇之士,亦安能独行以夜而之空旷幽绝,蕲顷刻之玩也哉?今余之游金沙堆,其具是四美者与?
盖余以八月之望过洞庭,天无纤云,月白如昼。
沙当洞庭青草之中,其高十仞,四环之水,近者犹数百里。
余系船其下,尽却童隶而登焉。
沙之色正黄,与月相夺;水如玉盘,沙如金积,光采激射,体寒目眩,阆风、瑶台、广寒之宫,虽未尝身至其地,当亦如是而止耳。
盖中秋之月,临水之观,独往而远人,于是为备。
书以为金沙堆观月记。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
民有父母,国有蓍龟,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
譬如大川乔岳,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
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
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
譬如深渊大泽,龙亡而虎逝,则变怪杂出,舞鳅鳝而号狐狸。
昔其未用也,天下以为病;而其既用也,则又以为迟;及其释位而去也,莫不冀其复用;至其请老而归也,莫不惆怅失望;而犹庶几于万一者,幸公之未衰。
孰谓公无复有意于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追。
岂厌世混浊,洁身而逝乎?将民之无禄,而天莫之遗?
昔我先君,怀宝遁世,非公则莫能致。
而不肖无状,因缘出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
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救,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
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已矣。
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
呜呼哀哉!
凡物,皆有可观。
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
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
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
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
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
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
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
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
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
人固疑予之不乐也。
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
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
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
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
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
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
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
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
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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